不像北方的一夜之间, 骤然入夏。上海的天气像一条受伤的尺蠖,从热到冷和从冷到热,拱着慢吞吞前行, 先要经过老上海人嘴里念叨的乌苏天气,有时候,六月都恨不得要套毛衣。
好不易出完梅雨,终于有夏天的模样, 宋方霓的伤手总是发痒, 半夜要忍着不去挠。
回来后, 她连续一周都在开产品会。
因为利益冲突,宋方霓彻底退出自己筹备一年半之久的CDP项目,要说不失落, 是不可能的。
她原本觉得,工作处境进一步恶化,但是玛天然高层那里好像网开一面,其他的工作回到正轨。他们甚至批了她之前综艺节目的预算。
梁恒波给她几次微信, 问她手怎么样,之后推送了几张名片,上面的标签是什么什么律师。
他简单说等她有空联系他们。
宋方霓觉得莫名其妙, 也没管这事。
前一段时间, 宋方霓在亚马逊上,海淘了一个进口的鱼线, 当一个匿去所在地的手机号,在开会期间连续三次打来的时候, 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快递员。
开产品研发会,Micky又围过来跟她对细节,那个匿名手机号又开始无声地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宋方霓接通电话。
居然是裴琪。
裴琪的声音说不上客气,自报家门后,是一种冷冷冰冰的语调。
“我主动加了你几次微信,都没通过。你有那么忙?”
宋方霓说:“每天都一样。”
裴琪大概冷笑一声:“有空的时候,我们双方的律师要碰一下。”
宋方霓说要转给法务部的同事。
“什么你们公司?”裴琪奇怪地说,“我们要跟你讨论的是,补签你和恒波的婚前协议,这事,涉及到卖奶的业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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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内A股最贵的离婚案之后,一夜之间,所有涉及资本市场的民营企业发现,企业高管的婚姻也是经营里一个隐形巨雷。
往小了说,梁恒波除了独自掌管北方研发中心,还是科讯集团目前最盈利的核心业务的负责人。
从大了说,他们从科讯拆分后会涉及去美上市,梁恒波到时作为敲钟人和CEO,他的婚姻变化,极可能会引发很多后续影响,涉及到股权稳定性,实际控制权变更,高管层变更等等。
梁恒波和她清早去民政局领完证,他突然侧头问她:“你说你上司目前还在接受内幕交易的调查?”
“嗯?是的。”她说,“林恒之,刚刚被提上来呢。”
梁恒波似笑非笑地说:“以我猜,他大概率是没事的。毕竟在管理层面,只有小麻烦才会兴师动众,至于大麻烦么,不是被压下来就是直接出结果。”
宋方霓说:“哦,你是也认识林总?”
“有感而发而已,”他挑起眉毛,拉起了她的手,“结这个婚,我会惹上一个很大且很无声的麻烦。”
原本以为他是在揶揄自己,但宋方霓回上海的当天,梁恒波就飞到广州总部负荆请罪。
当科讯董事长知道,梁恒波胆敢在没告知律师前就结了婚,而且,他居然什么婚前协议都没签,几乎没生吞活剥了他。
科讯的核心高管层基本都是五十多岁的老男人,他们召开紧急会议,把梁恒波疾风暴雨般地□□一遍,说他把个人利益放在公司利益之前,极其不负责任,难当管理大业,还是太年轻做事冲动等等。
之后几天,梁恒波不得不亲自手写了一封道歉信,为他自己“鲁莽冲动且不顾股东利益”的行为道歉。
风险组很快组了律师团队,花了一周,草拟了补充的婚前协议,其中规定宋方霓和梁恒波在离婚后,优先以其他财产来置换他们上司公司的股权,以达到保持梁恒波是主控股股东不变等等。
梁恒波抽空给宋方霓推荐了几个上海的几个知名婚姻律所,让她也找一个律师,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如果是十年前,谁敢跟宋方霓提什么婚前协议,她大概会极其羞愤、敏感和恼怒,把它直接上升到侮辱人格高度的道德层面。什么男方不相信她人品,她的自尊心受到损害,婚姻完全不涉及到金钱,俩人这婚干脆也就别结了等等。
但现在的宋方霓觉得这事完全能接受。
第二天,宋方霓带了律师届的朋友,两人说说笑笑地来到科讯上海的办公处,一推门,发现里面齐刷刷地坐了八个西装革履的律师,旁边还坐有一个速记员。
他们都是一呆。
宋方霓的律师叫艾力,他立刻挡在宋方霓之前。
艾力严肃地说:“我方当事人今天来,是了解初步情况,不会做任何承诺性决定,也不会签任何文件。我方要求关闭录音。”
然后,他侧头对宋方霓低声说:“我去,老宋你不是说,你老公就是个小老板么?”
40分钟的会议结束,艾力的衬衫领口已经微湿。
他全程都在速读对方律师团队推来的纸质文件和电子文件。
一走出门,艾力就告诉宋方霓,这场婚姻涉及的金额,已经达到小型企业并购,标的金额非常大。时间紧任务重,他一个人肯定负责不过来,得在他们所里再拉一个同事帮忙,而且,他强烈建议宋方霓再聘请一个持证的第三方会计师。
宋方霓不以为然。她对梁恒波的公司股份和经营权,没有什么兴趣,科讯让她签什么,签就完事了。
艾力露出复杂的表情。
很多人,嘴巴上都严肃地表态什么,他们不爱钱,金钱和物质绝对不会影响他们的爱情。刚开始,他们确实会这么想。但是,人心会变,当面对巨额金额时,人心会变得更快。
宋方霓心想,她的确会改变,可是有些事情,无论如何都不会变。
她和艾力在等电梯时,有人追出来。
裴琪刚刚也坐在八位律师团队之中,她客气地问宋方霓,两人能不能单独聊聊。
宋方霓便跟着裴琪走到窗户前。
裴琪看着她:“哎呀,恭喜,真的没想到,我有一天能看到恒波结婚。我记得,恒波跟着我们学长公司干,他那时候就忙得没日没夜,不顾身体,我跟学长嘱咐必须要好好对待他,谁能想到后来房地产网站被科讯收购。我昨天晚上跟他通电话还说呢,这一路走过来,他忽胖忽瘦,从无到有,我居然见证了他人生中每一个巨大转折点,真是共患难的情分。”
宋方霓说:“那梁恒波又是怎么回答你的?”
“哈?”裴琪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追问,稍微顿了下,哈哈笑了,“就有感而发聊了几句。”
宋方霓淡淡地说:“裴律师,你现在属于我丈夫那方雇佣的律师,说话从他的利益出发,我倒是可以理解。但是,还是请你注意一下跟我说话的方式。”
裴琪的表情终于绷不住了,却柔柔地说:“这不是在恭喜你嘛。最近,你收到很多很多恭喜吧,刚开始是恭喜你和欧阳文订婚,现在恭喜你和恒波结婚。”
宋方霓说:“恭喜的话没收到多少。judge的嘴脸见过很多,眼前就一个。”
裴琪直接脱口而出:“恒波明年要上市,挑着这关键时间点和他结婚,你当个职业捞女,还捞出使命感了?”
宋方霓盯着裴琪精致的脸,过了会,突然笑了:“我待会还有工作要忙,咱们改天再继续聊。”
当天晚上,裴琪就知道了宋方霓是怎么“换个方式”聊。
在半夜的时候,她们所里的同级合伙人打来电话。
艾力以宋方霓代理律师的名义,正式发出一封邮件投诉到科讯和他们律所高层,说裴琪威胁和羞辱另一方当事人。
艾力在邮件中简明扼要地说了宋方霓与裴琪曾经的相识,指出裴琪没办法撇开私人情感处理公事,甚至还有威胁自己当事人的可能,有违职业道德。
邮件措辞极其强势,在裴琪眼中就是心虚,因为宋方霓要求,在之后的婚前协议的法律会议,裴琪必须回避。
裴琪心想这太可笑了,她根本不碰民诉业务,只是帮着其他律师同僚过目下有关公司股份的条款。
她不耐烦地跟合伙人说,自己会处理好这种小事。
但刚放下电话,裴琪的顶头上司又给她打来电话:“你是打算跨行在上海去当老娘舅的主持人么?谁给了你权限去找宋小姐谈话的,身为律师你代表着谁的利益去说那些话,你到底是在服务客户还是给我们律所丢脸去了,你想不想干了?”
律所高级合伙人的话,就不仅仅是口舌之争了。
几个反问句,裴琪就被骂得整个人僵硬,她运了运气,柔声说:“其实约完她出来,我就后悔了,恒波是我认识很多年的朋……”
“裴律,现在是梁总直接打电话跟我们投诉的,他那里一早跟科讯打过招呼,不想任何人为难宋小姐。梁总也跟我说了,他目前很不愉快,之后的上市业务也要换合作团队!你现在就订机票回来,然后把整件事给我解决好,该道歉道歉,该补救补救。”
还在广州的梁恒波看到艾力的投诉邮件,他的措施更严厉,除了让裴琪离开,还直接提出之后的ipo业务一概不允许她参加。裴琪自己可能无所谓,但问题是,科讯是他们所服务的重量级企业客户,她必须回去对律所和团队有一个交代。
裴琪一宿没睡,第二天清早急急地离开上海,找梁恒波求情。
之后,她再不情愿,还是亲自上门跟宋方霓道了歉。
宋方霓倒是老实地听艾力的建议,认真对待补签的婚后协议。
到了第二次会议,对方律师团队一改之前咄咄逼人的态度,只是针对梁恒波公司股权和股份作出详细规定,其他的一概没提,就说女方那里看着办。
“没提”和“看着办”,代表什么意思?
如果两人离婚,宋方霓有权力分走他一半甚至更多的财产。对一个即将去美国上市的公司高管来说,这是有利且很偏向女方的财产协议。而这些,是艾力告诉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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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宋方霓和梁恒波视频了半个小时。
“其实我让艾力发邮件,最初只是想警告裴琪一下,”宋方霓说,“她现在一定恨死你了吧。”
梁恒波纠正她:“她应该不会恨我,但是,她必然恨着你。”
宋方霓啼笑皆非。
但她笑完后一细想,觉得梁恒波内心真的门儿清。
搞不好,他们以后分开,裴琪肯定第一个冲到梁恒波面前,说她早料到如此结局。别看梁恒波一直是搞技术,对其他的事情心无旁骛。但是这不代表他不懂人心,纯搞技术的也不可能这么年轻,就碾压他人进入科讯这个超级互联网大厂的高管层。
混到这个身家的,哪有什么纯傻子。
宋方霓想到这里,便说:“等离婚时,我绝对不会榨干你的。你放心。”
梁恒波闻言一抬眼睛,面无表情盯着她,好一会儿都一动不动,简直就像画面卡帧。
很难形容他那一种目光,但宋方霓感觉就像上课开小差的学生,对上讲台特意停下来的老师的死亡凝视一样,极寒冷也莫名有点骇人。
她说:“开个玩笑。”
“说笑话,应该是让被开玩笑的人觉得好笑的。”他的声音,温柔冷淡地跟念白似的立刻响起,“宋方霓,你不要把很多事情混为一谈。我和裴琪的交情没那么深,说实在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有点儿烦。而你也不要听风就是雨,你说说我做错什么了,你上来就说要和我离婚?”
某个瞬间,宋方霓心里突然有一种无限的酸软和感慨。
她说:“好啦,我看过律师发的那堆list,你在福建和杭州都买了很大的一块私人茶园?”
梁恒波回答:“不止,还有安徽的祁门县。”
宋方霓啧了声:“你现在不听摇滚,开始喝茶了吗?”
他在屏幕那端挑了挑眉毛:“不错。我现在不仅在精神上的需求很高,在生活里也非常大手大脚。”
她说:“那你这么土豪就给我承包一个鱼塘吧。”
一开始梁恒波只是微微一笑。直到他看到宋方霓在等着自己回复,他稍微惊讶地说:“没问题。你去挑一个买吧,只不过,你的鱼塘得离着我的茶园近一点。”
宋方霓刚要感动,梁恒波就说:“这样,你也能顺便照料下我的茶园。老实说,那几个茶园,我还一个都没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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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给两人目前的工作都造成不同程度的冲击,尤其是梁恒波,几乎是□□无术。
只能每天视频,仿佛又回到曾经远距离恋爱时。
梁恒波很喜欢在视频上看她的脸,她笑起来漂亮,而且说话到高兴时,会在半空中挥舞着手指,从指间到头发丝,都让人忍不住格外注意到她。
梁恒波也很快意识到,宋方霓不再是曾经羞涩到顾左右而言他的女大学生,她现在是自信的,而且能自然而然地说出“每天都要想我”这样的情话。
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
至少,他自己依旧羞于说出口。
梁恒波知道他可以对宋方霓说“我爱你”,但好像始终缺乏点勇气去问,“你爱我吗”。
这方面,梁恒波还是像一个古板且拘谨男大学生,把表达感情和自我认同这件事挂钩。只有别人先对他表白,以及他在很确认别人不会厌烦自己后,才能够缓慢地敞开心胸。
宋方霓却说:“我就很喜欢你这一点啊,很有魅力。”
梁恒波感觉他的脸在她的注视中有点发烫,他垂下头,玩了会笔,随后轻说:“你的手好了没有,好了后,就去买个鱼塘吧。”
换成宋方霓不说话了。
每次他一感到害羞,就催她赶紧买鱼塘,赶紧花他钱,跟一个冷静无情的祥林嫂似的。但买鱼塘要去实地考察的,她最近忙着搬家和工作,哪有时间看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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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天,梁恒波终于无声无息地来了一次上海。
中午落地时告诉了宋方霓,但他下午四点多才忙完公务,梁恒波的作息一直很不规律,等待她的时候,就在办公室里盹着了。
宋方霓下班后匆匆地开车去找他,在园区门口被查了车证,还要登记,进入他们大楼,又被他上海这里的助手铁面无私地拦下来。
“梁总还在睡。”
宋方霓心想,他大概不知道自己和梁恒波之间的关系,也没多说。
但助手随后又说:“老板娘想喝点什么茶?”
她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边喝茶边等着。
半个小时后,他就很快醒过来。
睡醒后的梁恒波仿佛更疲惫些,整个人的气质依旧是柔和的,却也有点距离感。他推开门,不出声地望了她一眼,洗了把脸。
随后他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也倒了杯热茶,让助手主动给宋方霓自我介绍一下,就让他直接出去了。
剩下他们两人单独相处。
宋方霓看着他深灰色的裤脚和下面穿着的匡威帆布鞋,男人的骨节突出,是很清晰的瘦。
她抬起眼睛,正好对上梁恒波的视线,他便顺势抬起手,轻轻地拉住她,五指相扣。他的掌心有种干净的热意。
……他们居然是夫妻了。
宋方霓想到这个,她内心还是有些微的震惊和不可置信感,却也极甜,那股甜意在触到他目光里的笑意时,更是开始若有若无的泛滥,像已经愈合的伤口,软软挠着,卡在皮肤触感之间。
原本以为,他至少会继续拥抱一下自己。
但是梁恒波除了和她拉手,什么都没做,隔着几天没见,他重新变得有点拘谨甚至是冷淡,就只是继续垂眸喝着热茶。
终于,梁恒波柔声开口:“你的车,我让人已经给你运过来了。过几天应该会到。”
她点点头。
他问:“挑好鱼塘了吗?”
宋方霓哑口无言。
梁恒波便解释:“我真的刚睡醒,血糖还有点低,也不知道该问你点什么。”
她便站起来:“那我们去吃晚饭,给你接个风。我请客。”
梁恒波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他放下茶杯,出乎意料地笑着往沙发上一靠:“真没力气走路了。宝宝,你背我过去。”
……请问,这是一个大男人该说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