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瑜面对李平安的热情，板着个脸，一言不发。
他快步走到院中的亭子内，咚的一声，将手上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
李平安赶紧跟过去，把桌上的棋子收拾干净。
这会儿他也看清楚了，王瑜提着的好像是一个酒坛。
“怀瑾兄这是？”
李平安清理完桌面后，疑惑的开口询问。
“有碗吗？我来找伯平兄饮酒！”王瑜情绪有些低落。
李平安一看，王瑜这绝对是有心事啊。
只是，他为何会找自己来饮酒浇愁呢？
这城中难道就没有他的好友？
虽然心里疑惑，但王瑜既然已经来了，李平安也不好赶人走。
再加上这几天城内还算安全，也没听说哪里有人犯病了，所以李平安也就没那么警惕了。
“怀瑾兄稍等。”李平安安抚了一句，起身准备去拿两个碗过来。
王瑜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李平安起身走向屋内，进门就看见李秀宁在等着他。
“这位王主簿怎么了？”李秀宁开口问道。
李平安也不知道，所以只能摊开双手，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给。”李秀宁递给他两个碗。
李平安没有接，而是在屋内开始找东西：“别急，我再拿点东西。”
不一会，他拿着两个空碗，又端着一盘子花生重新回到亭子里。
干喝酒太没滋味了，总要有些下酒的东西。
这次旅行，李平安带了许多零食，刚刚他就是在找这个，拆了一袋子花生当下酒之物。
“怀瑾兄且尝尝此物，这玩意可不常见，乃是我偶然所得。”李平安笑着说道。
他这话说的对，花生这东西原产于南美洲，中国本土是没有的。
要到十六世纪，也就是大概明朝中期的时候才会传入中国。
三国时代的人自然是尝不到的。
听了李平安的话，王瑜一言不发，只是抬头看了眼，然后又低了下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平安把碗筷摆好，还没等他说句话，王瑜便提起酒坛，咕咚咚的倒满了两个碗。
倒完之后，王瑜双手举起酒杯来：“请！”
说罢，也不等李平安跟上，自顾自的仰头一饮而尽。
“你这......”
李平安无奈，也只能舍命陪君子，同样干了这碗酒。
刚把碗放下，王瑜又一次提起了酒坛子，再次满上了。
看他还要端起来，李平安赶紧拦住他。
就算这个时代的酒水度数不高，但也禁不住这么灌啊！
“怀瑾兄且慢！你好歹吃些东西，如此饮酒容易伤身啊！”
李平安按住了王瑜的手，他提不起来，只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请用。”李平安拿起筷子，示意让他尝尝花生。
王瑜的目光终于聚焦在了李平安拿来的盘子上，看着那奇怪的果实，他缓缓伸出了筷子。
花生刚一入口，酥脆的口感，还有麻辣、微甜的多层次味道，一下子惊讶到了他。
但只是略微惊奇，王瑜的情绪就又低落了下去。
此时的他，着实没心情品尝美食。
“我此次来，带了一个好消息。”王瑜开口了。
李平安心中微动，自己可以离开了？
果不其然，王瑜的下一句话证实了他的猜测。
“数日以来，伯平兄一行无人得病，明日一早便可从北门通行。”
说着，王瑜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来，明日凭借此物，李平安他们就能离开了。
“多谢怀瑾兄！”李平安双手接过，放在怀中。
可看着王瑜还在低落的神情，李平安也不禁有些好奇。
“怀瑾兄今日来此，应当不只是为了送我离去这么简单吧？”
王瑜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
“我此刻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城内虽有好友，然不可交心。既然伯平明日便要离去，将来也是在长安为官，你我日后想来也无甚交际，故此想来与伯平对饮浇愁！”
李平安愣了一下，他万万没想到王瑜说话这么直白。
人家直接就明说了，就是因为他对于王瑜来说是个过客，这才来找他的。
“看起来他遇到的事很棘手啊。”李平安心中暗道。
正在思考间，王瑜那里又端起酒碗来：“请！”
李平安只能又陪了一碗。
很快，第三碗酒也已经满上了。
李平安还好，可王瑜如今却已经有些上头了，满面红光，紧锁眉头。
“此物还算可口，怀瑾兄多吃些。”
李平安赶紧让他吃些东西缓缓，别喝死在自己这了。
王瑜这回听劝了，拿起筷子来，往盘子里伸去。
可就是夹不住，越着急越夹不住，渐渐地，他有些上火了。
“下手！别用那筷子了！”李平安直接让他丢掉筷子。
王瑜重重的点头：“好主意！”
随后，他很豪放的抓起花生，就往嘴里丢去。
一边吃，还一边夸赞。
“怀瑾兄到底因何事，才如此烦恼？”李平安好奇的问道。
初见此人时，行事妥帖，有条不紊。
哪怕是后来被自己拒之门外，他也没有发火，确实展现了自己身为世家子弟的涵养。
如今却这么失态，到底是因为什么？
李平安猜测道：“莫非是仕途不顺？被府君训斥了？”
王瑜听了，呵呵一笑：“仕途不顺？在下的仕途顺的不能再顺了！”
“这里面有事！”李平安立刻判断了出来。
听王瑜话里的意思，阴阳怪气的，肯定就是有猫腻啊。
可李平安再问，王瑜就顾左右而言他，不肯直说。
李平安倒也没放弃，看王瑜这样子，他肯定还是要喝酒的，喝的多了，自然会开口。
顺着他的话，李平安也岔开了话题。
一碗又一碗，王瑜是越喝越多，人也越来越迷糊了。
“将来我若主政一方，必要造福百姓，使得士民安乐，各司本位！”王瑜站起身来，大声说道。
李平安一看，这人肯定是喝多了。
这样的话，怎能这么大声的说出来。
“好好好！”李平安赶紧把他按下来，“怀瑾兄自是为民做主的好官。”
听到李平安的话，王瑜安静了一下，重复了那四个字。
“为民做主？”
李平安点点头：“对对！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此乃我家乡俗语。”
品味了一番李平安的话后，王瑜突然情绪激动，大肆喊叫了起来。
“为民做主！我如何能称得上为民做主啊！”
说着说着，王瑜放声痛哭，哭的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李平安看着他趴在桌子上哭泣，缓缓点了点头：“看来他的烦恼就是这个了。”
先放任他哭一会，李平安起身来到院子之外，不出所料，刚刚的动静果然招来了下人。
“我与王主簿正在议事，没有叫你们，尔等就不要靠近此处了！”
李平安驱散了好奇的下人，这才重新返回院子里。
王瑜还在桌子上趴着，没有再哭了，看起来好像是睡着了。
“怀瑾兄？怀瑾兄？”
李平安叫了他几句，没有反应。
“唉！”叹了口气，李平安有些失望，“看起来今天是没法知道原因了。”
“反正也跟我没关系，明天早早的离去就好了！”
满足不了自己的好奇心，李平安只能这么劝慰自己了。
李平安起身，准备叫人来把王瑜弄走，找个屋子让他休息。
这个时候，王瑜突然猛地抬起了头。
“吓！”
他动作太快，把李平安给吓了一跳。
“伯平......，你可想知道......”王瑜打了个酒嗝，然后才继续说道，“我因何如此？”
他没睡着啊？李平安惊疑不定的看着他。
见王瑜断断续续的说完，李平安开口了：“怀瑾兄若要告知，我自当洗耳恭听，此地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再无外人。”
王瑜迷迷糊糊的，出于找个人给自己分摊压力的想法，他还是开口了。
“为民做主？为民做主！”王瑜呵呵笑了句，继续说道，“今日府君召集各府集会，伯平可知？”
夏侯惇？王瑜如此，果然是因为仕途上的事。
李平安确认了，自己猜的没错。
还没等他回复，王瑜却话锋一转，又向他询问起来。
“这几日伯平一直在城内，可知晓城外状况如何。”
李平安坐直了身子：“怀瑾兄请讲。”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在这样的环境下，城外的难民不出事都是奇怪的。
王瑜有些出神：“官府虽然亦在放粮赈灾，也召集了众多医师救治百姓，然而，却都是徒劳无功。难民在伯平还未到洛阳之时已经汇聚，现在的人数更加多了。”
“这样的话，官府应该赶紧规划布局，让染病之人与正常人分开啊。”李平安忍不住插话道。
“呵！”王瑜笑了笑，“我们也想，只是每日都有百姓前来，我等人力不足，又无从分辨，所以......”
说到这，王瑜十分无奈的摇摇头。
李平安赶紧追问道：“那现在城外如何？”
“脏乱不堪，疫病横行，不少百姓都已闭目待死了。”王瑜解释道。
李平安怔怔的坐在那里，虽然知道这种情况必然会发生，毕竟现在是古代，和现代没法比。
可真的听到王瑜的话，他还是忍不住心底有些难受。
沉默了好一会，端了酒水来喝了一口，李平安勉强开口劝道：“此乃天灾，非是人力所能违抗，怀瑾兄何苦如此自责呢？”
他这话，像是在劝王瑜，也像是在劝自己。
王瑜摆摆手：“这我自然知晓，我今日这般，非是因此，而是因为府君的集会。”
“府君说了什么？”李平安追问道。
“在会上，府君询问了洛阳周边的情况，各地皆是不容乐观。又询问了防疫之策，众人也皆是束手无策。”
李平安摇摇头：“这也不怪各位官员，都是为官一任，若真有良策，谁还能藏着掖着？”
“可府君见众人不言，他却提出来一个良策！”
王瑜微微提高了声音，抬起头来，直勾勾的盯着李平安看。
看见他的眼神，李平安只觉得心里有些发毛，太奇怪了。
“不知府君有何良策防疫？”李平安赶紧追问道。
王瑜呵呵一笑，一字一顿的说出几个字来：“斩草除根，釜底抽薪！”
李平安闻言浑身发抖，强自笑着询问道：“莫非是府君已经找到良医，有了治愈疫病之法？”
问是这么问，但实际上，李平安心中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自己所在的这个政权是曹魏，自起家开始他们可就有一个传统。
但李平安还是希望自己的猜测不要成真。
虽然希望很渺茫，毕竟要是真有良医，历史上的也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洛阳守军已经在城外开始挖坑了。”王瑜答非所问。
“那可都是活生生的百姓啊！夏侯......”李平安再也坐不住了，他伸手拽过王瑜来，“府君真的能忍心要坑杀百姓不成？”
王瑜惨笑一声：“府君说了，既然无力防治，为了天下苍生，他愿意担这个骂名。总比瘟疫横行，天下皆疫要好。”
“他不怕民心向背，天下皆反吗？”李平安气冲冲的问道。
“如今南有孙权，西有刘备，若国内疫病横行，国势衰弱，二贼恐会趁虚而入，到那时才叫民不聊生！”
王瑜重复了一下夏侯惇的原话。
“可坑杀掉这些百姓，便能制住瘟疫？”李平安厉声斥责道。
“我不知道！”王瑜痛苦的捂住自己的头，“我真的不知！”
见他如此痛苦，李平安也知道，他这是良心上过不去了。
沉默了半晌，李平安开口问道：“河南尹提出此策，与会官员就无人反对？”
“自然是有的，可府君反问质疑之人有何策，所有人却又都束手无策，最后还是强行通过了，毕竟兵权在府君之手。”
“那怀瑾兄你呢？”李平安看向了王瑜。
转头避开了李平安的目光，王瑜沉默不言。
而后，他猛地端起酒碗来，大口大口的灌起自己来。
弄得衣襟上都是酒水。
“够了！”李平安一把夺过他的碗，“你这是一言不发，所以良心上过不去，所以才来找我的吧？”
王瑜嘴角勉强上扬，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神里满是无奈与自嘲。
“直言进谏，我不敢，找同僚诉苦，我更怕传到府君耳中，我又能如何选呢？”
李平安丢下酒碗：“所以你找上了我，诉苦一番后，反正我明日就离开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对吧？”
王瑜无言的点了点头。
身为夏侯惇的主簿，为了自己的前途，他不敢也不愿直言进谏。
得罪了夏侯惇，在魏国哪里还有他的出头之日。
可纵使他是世家出身，要让他亲眼看着那些百姓被尽数坑杀，他也于心不忍。
良心不安之下，他这才来找李平安诉苦。
正好李平安是外人，而且明天也要离开了，今晚一酒解千愁，明日他便能再做回他的主簿了。
至于为何不找城内的熟人？
身为夏侯惇的属官，却对上司的命令心怀不满，万一被人泄露出去，王瑜照样前途不保。
也只有李平安这样的过路之人，才能让他安心的吐露实情。
难不成他小小一个参军，还敢到河南尹面前争辩什么不成？
“我无能啊！自小立下的济世救民的志向，如今为官，却只余下无奈！”
王瑜悲从中来，猛地抬起酒坛，想要继续灌自己。
可醉酒之下，他如何能拿的稳。
“哐当！”
一声脆响，坛子应声落地，其中仅剩的些许酒水流了一地。
酒坛碎裂的声音惊醒了有些走神的李平安，看着王瑜想要趴在地上去饮酒，一伸手给他提溜了起来。
随手抄起刚刚夺过的他的酒碗，李平安将里面剩余的酒水都给他灌了进去。
“你既然想要以酒消愁，那我就帮帮你！”
王瑜反抗不得，喉咙上下动了几下，酒水尽数入肚。
随后，喝完了这最后的酒，王瑜彻底不省人事，酒意上涌，整个人倒下了。
李平安手上一松，他顺溜的躺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此刻的李平安站在那呆呆的发愣，不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秀宁的轻柔的询问声从他耳边响起。
李平安回过神来，不知何时，李秀宁已经走到他身边了。
应该是刚刚那声脆响，提醒了她。
李秀宁有些小心的绕过地上的王瑜，担心的看着李平安。
在夜晚昏黄的灯光下，李平安看着李秀宁那动人的容貌，不由得有些恍惚。
“三娘。”李平安叫了一声。
李秀宁想要扶着他先坐下：“我在呢，有什么事你可以和我说。”
低头看了看地上还在沉睡的王瑜，李平安定了定心神。
他指着地上的王瑜：“我确实有话要跟你说，不过你先回房吧，我把这货处理了。”
担心的看了一眼，见李平安好像回过神了，李秀宁这才点点头，转身回去了。
李平安提起王瑜来，仔细看了看，他确实是醉过去了。
推开院门，李平安叫了几声，几个值夜的下人过来了。
“王主簿醉了，你们几人给他找个地方住下，好生伺候着。”
下人们领命，几个人扶着王瑜下去了。
李平安回身关上院门，去见李秀宁。
“处理完了？”李秀宁迎了上来，手里端着热茶。
李平安随手接过，温度正适宜，他直接一口喝尽了。
“你慢点！”李秀宁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失态。
放好李平安喝完了的杯子，看着坐在床边的他，李秀宁再次发问：“王主簿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李平安抬起头来解释道：“夏侯惇想要坑杀城外的所有难民！”
“啊！”李秀宁闻言，也不由地为之一震。
还好茶杯已经放好了，不然这会儿就该碎了。
震惊过后，李秀宁勉强回过神来，缓步走到李平安身边。
“也是了，这像是他能做出的选择。”
听到李秀宁这话，李平安歪头看向身旁的李秀宁：“为什么这么说？”
“历史上曹操早年征徐州，在徐州多有残戮，其中难道少的了夏侯惇吗？还有曹魏的多次屠城记录，都做不得假。”
闻言，李平安不由得点了点头，曹军有屠城的经历，这他清楚。
但李平安还是不太明白一点：“可现在又不是战时，夏侯惇要真的坑杀了这么多百姓，他难道真的不惧怕吗？”
李秀宁苦笑一声：“在古代这个社会，草芥百姓，那就真的如同野草一般。别说是难民了，平时的杀良冒功，屠杀一村百姓之事，也未见得少发生了，又有什么妨碍呢？”
李平安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况且城外的百姓，大多只是些老弱，无力反抗，再加上只有那万余人，真的坑杀了，这消息传不出数里，便能有数个版本。真真假假的，外人何从分辨？”
李秀宁继续解释。
听了这话，李平安心中越发的难受了，尤其是他想起了周老丈和他的孙子。
若是不管，二人想来也会被埋在黄土之下吧？
“三娘，我决定了，明日我们就先不走了！”李平安下定了决心。
自己有这个能力，那就不能眼睁睁看着数万人在自己面前被冤杀。
李平安说的郑重其事，李秀宁闻言怔了一下，她仔细看着李平安的眼睛。
“你要想好了，这可不是小事，你也曾经历过那样的事，瘟疫可不分你是现代人还是古代人。”
“嗯！”李平安站起身来，抬头吟诵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然后他目光炯炯的看着李秀宁：“我虽然算不上达，但要我知道那数万无辜百姓的下场，而无动于衷的话，我的良心会痛的！”
看着李平安言辞凿凿，双目有神的样子，李秀宁有些呆住了。
“他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回想起自己初见李平安的时候，他被自己反手压在地上的狼狈模样，李秀宁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李平安迷茫的看着她。
李秀宁走到他身边，紧紧抱住了李平安。
“没什么，我支持你做的这个决定，或者说，我感到很骄傲。”
李平安反手抱住她：“就是可能有点危险，让你担心了。”
李秀宁笑着说道：“没什么，我想你应该也不是头铁的人吧？事若不成，咱们大不了不去邺城了，直接回现代！将来跟着北伐大军再去见识一番邺城！”
“好！”李平安坚定的回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