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夜。

“春风楼”盛况空前。

能有幸第一时间聆听玉腰奴姑娘献唱新歌的,又岂能是寻常人物?

春风楼中此时的客人,每一个都非富即贵。

玉腰奴在房中候场,一时间坐立不安。

她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兴奋。

她确信,那位公子传授给她的这些手段,一定会让她成功。

她很清楚地知道,今天之后,她的地位就稳了。

就算这一辈子,她再也拿不出一首新歌,她的地位也将稳如泰山!

因为,她将成为一代宗师,开创一个全新的流派,她是要被天下间勾栏瓦子奉为一位祖师爷的!

那位公子还没回来,玉腰奴站在窗前,等了很久,快到开演时刻了,还是没有动静。

外边,已经传来常妈妈谗媚的催场声,玉腰奴长长叹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把碧纱窗儿打开,只是虚虚地掩在窗上,然后转身向外面走去……

……

至味堂里宾客云集,二楼三楼,都是国信所中沈鹤的同僚和部下。

正好金人使团刚走,国信所事情不多,很多之前为了迎接款待金人,暂时停止休沐的人,这时都告了假,来参加沈勾当的寿宴。

就连张定邦张供奉这位上司都来了。

因为他已经听说,李荣李公公准备近期就升沈鹤的官。

到时候沈鹤也将是一位供奉官,这时不打好关系,什么时候合适呢?

听说这一消息的人不在少数,所以沈鹤如今的同僚官员几乎都尽数出席了。

其中甚至还有沐押班的人。

沐押班和李押班明争暗斗很久了,可惜沐押班虽然最能干,却始终被李公公压着一头。

所以,有些沐系官员难免就有了改换门庭的意思。

不过,想改换门庭,那就得有利用价值。

一般的小人物,就算想现在投到李公公这一派系,沈鹤也不会收的。

比如于孔目,在追查杨沅期间,花销实在太大了一些,太多吃吃喝喝的费用,到现在都被卡着不能报销。

沐押班出面替他说项,国信所司账官也不肯通融。

于吉光也算是认清形势了,趁着沈鹤过寿,准备了一份寿礼,赶到“至味堂”,想混一顿酒喝。

可惜,礼物,人家设在门口的受礼执事是收下了,却没让他进去。

于吉光恨恨地走下台阶,回头望了一眼,狠狠啐了一口。

“呸!一群狗眼看人低的狗东西!本孔目屈身来投,你还看不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中年穷。等老子有朝一日发达了……”

于孔目骂骂咧咧地就走了。

沈鹤今天过寿,理所当然坐在主桌最上首。

不过座位排得比较微妙,作为顶头上司的张供奉,几乎看不出位次上和他谁主谁次,几乎算是并排而坐。

这边酒过三旬,便有二楼的役卒押番们,一拨拨地上来敬酒。

再喝了一阵儿,沈鹤便告一声罪,离席而去,往其他雅间一处处敬酒。

三楼各处雅间敬了一圈儿,沈鹤便到了二楼。

一见沈勾当亲自来敬酒,二楼的役卒押番们立即兴奋起来。

沈鹤听他们划拳的、说笑的,聊得五花八门,不禁轻轻皱了一下眉头。

只是,今天这种场合,显然不适合叫大家闭嘴,扫了大家兴致。

沈鹤警觉地四处扫视了几眼,看见一些“至味堂”的执役小厮,正在一桌桌酒席间搬运酒水,帮着筛酒,便说道:“诸位兄弟,诸位兄弟……”

二楼的雅间是打开了隔断的,听他一喊,正吆五喝六的各桌客人便慢慢安静下来,一起向他这里看来。

沈鹤微笑道:“今日,是沈某的生辰,承蒙各位兄弟捧场,今日你我欢聚于此,大家开怀畅饮,不醉无归!”

四下里顿时一阵雷鸣般的喝彩。

沈鹤双手虚按了按,候着喧闹声又小下去,说道:“如今酒菜已经上齐了,咱们自家兄弟喝个痛快。闲杂人等,就不要在这里乱晃了。叫他们都下去,二楼以上,除了咱们国信所的兄弟,全都清出去。”

众人纷纷鼓噪。

“对对对,又不是花枝招展的小娘儿,谁要你们斟酒,都下去都下去。”

“他娘的,你说你個执酒端盘的小厮,长得溜光水滑的,比老子还俊,下去下去。”

这些在二三楼端酒侍候的小厮中,有四五个人是混进“至味堂”的皇城卒,本来听他们这些押番役卒渐渐口无遮拦,正想着能有所收获。

却不想这个沈勾当十分的警醒,居然要把他们赶下去。

袁成举心中暗恨,却也不敢违拗,只好与其他人一起,从楼上退了下去。

沈鹤这才放下心来,继续笑吟吟地逐桌敬酒,谈笑风生。

……

春风楼上并不算拥挤。

因为春风楼和曲先生说书不一样,人家这儿走的都是高端局。

顶楼上,每张桌上都摆着冷菜拼盘、瓜果蜜饯。

客人们坐在那里,虽说顶楼已经满满当当,倒也不至于因为人太多而显得人声嘈杂、空气污浊。

整个顶楼,都做了特殊改造,从舞台方向发出的声音有着很好的聚音效果,可以让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

戏已开始了。

这个时代,已经有“杂剧”这种戏剧形式了。

不过,此时的杂剧分三个部分,这三个部分却是谁也不挨着谁,各演各的。

开头部分通常是“艳段”,一般是一段小歌舞,舞伎们穿着很节省的舞衣舞裙,载歌载舞一番热场。

接着是“正杂剧”,会有一些演员出来通过大曲曲调,演唱一段故事。

最后再来一段“杂扮”,通常是模似乡下人刚进城闹的笑话,逗大家一乐了事。

至于角色,杂剧中通常有五种角色:末泥、引戏、副净、副末和装孤。

末泥是整出杂剧的调度、安排者,引戏是解说人物、介绍剧情的人,副净和副末,则是逗人发笑的滑稽戏演员,装孤则是其中扮演长辈或官员的人。

你就从这种人物设置,和这互不相关的三段杂剧,就可以想像此时的戏剧还是何等的简陋。

杨沅教给玉腰奴的东西,是颠覆性的改变。

一个后世的外行,仅仅了解一点点戏剧的皮毛,他指点玉腰奴的那一点东西,就被玉腰奴惊为天人。

哪怕她今天没有新歌,光凭她对杂剧的改造,就足以让她成为梨园行里要捧上去跟唐明皇立在一起的一位祖师爷了。

在杨沅的改造之下,经典四幕式开端、发展、高潮、结尾的故事一气呵成,根本没有热场歌舞和结束杂耍了。

至于角色,则是生旦净末丑,各种角色一应俱备。

这也是他们日以继夜排练多日的原因,什么都是新的,是他们从前完全无法想像的一种新的戏剧模式。

这让从大瓦子被请来的杂剧团上下也兴奋莫名,原本说好的酬劳,他们一文都不要了。

就凭他们从玉腰奴姑娘这儿学去的这种新的戏剧模式,对他们来说,就是千金难买的大本事。

整个戏班子上上下下,都已把玉腰姑娘奉若神明。

今日来此的贵客,都是冲着玉腰姑娘的新歌来的。

可是,杨沅的计划中,玉腰姑娘的这首歌,却是作为主题曲来演绎的,要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才亮出来。

因此整台戏剧,先是从一个故事开始的。

这对急于倾听新歌的贵客们来说,其实是一个相当大的挑战。

尤其是恩平郡王赵璩就坐在台下。

他可是有前科的,就因为他不满意之前看过的一出杂剧,他可是把班主绑到家里,逼着人家改过剧本的。

没错,被恩平郡王绑回家去改剧本的,就是台上这个戏班子的班主。

刘商秋生怕他今天在玉腰姑娘的场子里又闹出事儿来,特意叫人把自己的桌子就搬到恩平郡王旁边,如果恩平郡王突然发飙,他好适时阻止,免得坏了玉腰姑娘的好事。

但是,好戏开演,序幕拉开,竟然叫人一下子就沉浸到了剧情当中。

不仅恩平郡王赵璩迅速平息了不耐烦,将思绪沉浸到了剧情当中,在座诸多贵客,竟然没有一个发出不耐烦的声音。

开端故事演完,前方的大幕居然拉上了。

这种换场模式,也是台下观众从来没有见过的,亏得大幕虽然拉上了,但是乐曲声、唱词声都没停下,大家也都迅速明白了,这是为了方便后面重新布景。

不让大家直接看到杂役上台更换背景和道具,显然这更有助于观众的思绪,不至于从故事里跳脱出来。

于是,除了少数人啧啧赞叹之外,整个楼中,反而更加安静了。

故事开端便是大唐淮宁军节度使李希烈谋反,朝廷派太子太师颜真卿招抚叛将。

李希烈领众义子与部将威吓颜太师,受到颜真卿严辞呵斥。

李希烈转而想要拉拢颜真卿,设宴款待,并且找来一班优伶唱戏,借故事讽喻朝廷。

而玉腰奴饰演的就是这班优伶的领班舞娘玉娘,目睹了颜真卿威武不屈,富贵不能淫的大义形象。

随后,李希烈要玉娘去颜太师住宿的禅院侍候,意图再用美人计软化太师。

同时派义子王凡去监视玉腰奴,玉娘若不奉命行事,便要杀她的头。

序幕至此而止,留下无数悬念,引得一众看客抻长了脖子,只想知道这个伶人究竟打算怎么做,最终结果又是如何。

序幕拉开了,台下顿时一片寂静。

而杨沅这边,一场大戏也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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