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瑜起身撩起书房的窗帘, 一束光透进来,给黑匣子般的暗室打开了一个缺口,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其实他自己也没想到, 在几乎是铁证的监控视频面前,他脑海里闪过的居然是“眼见未必为实”这种自我安慰心理极强的暗示。
司瑜自诩在感情方面从来不是一个冷静的人, 恰恰相反,他天生由感官支配,放任情绪释放,从不掩藏或委屈自己的情绪。
但今天, 理智在大脑里占据了一回高地——
他要亲口听戚闻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像戚闻亲口说会永远忠于他一样。
春天来得悄无声息,前阵子花园里还因倒春寒紧缩的花骨朵, 被一场绵绵春雨催开了。
司瑜曾跟温玉说, 他会在春天到来之际离开戚闻, 不曾想他现在竟然在等他回家。
傍晚时分,窗外传来沉重的泊车引擎声。
片刻后,脚步临近书房门口, 房门被敲响了。司瑜抬眼看过去, 盯了好一会儿, 仿佛视线能穿过那道实心的门看到门外人的表情。
“进。”
门外的人应声而入。
“司先生,我回来了。”
戚闻今天出门前穿得是很正式的。眼下,西装套脱下搭在小臂上,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衬衫上头几颗扣子解开了。
司瑜吸了吸鼻子, 直视他,神色平静道:“你喝酒了。”
“一点点。”戚闻自知理亏, 有讨饶的意思,主动解释说,“珏灵的项目进展得很顺利,被乔和Kevin拉着喝了点庆功酒,大家兴致很好,我不好扫兴,就喝了一口,司先生别生气。”
和他们即将讨论的事情比起来,这件事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司瑜没说什么,只是朝他招手示意他到身边来。
“给你看个东西,看的时候不准出声,看完回答我的问题。”
戚闻微醺的眼睛里出现了点疑惑,不过还是顺从地走到了电脑前。
司瑜按下播放键。
视频一开播,戚闻的瞳孔便猛地缩了一下,那点微薄的醉意散得一干二净。
记忆瞬间被拉回到那个昏暗的夜晚。
“司——”
“嘘。”司瑜打断他说,“看完。”
戚闻艰难地把视线重新移回了电脑屏幕,直至视频播放结束。
这半个小时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漫长,不能出声的每一秒都是煎熬。他无法申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黑手捂住了嘴,等待司瑜用异样的目光审判他。
终于,视频结束。
“好了,现在回答我的问题。”司瑜转向他,视线里仿佛藏着最锋利的针尖,“你喜欢朱梵?”
戚闻脸色一变:“当然不是!”
“嗯。”司瑜点点头,并未质疑,又问,“你们睡了?”
戚闻的表情有点难堪,脸色彻底黑下来,说话也忍不住带上锋芒,颇为咬牙切齿:“司先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和自己不喜欢的人上床。”
司瑜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好在再次开口时,并未表示出介意他的话中有话。
“最后一个问题。”司瑜合上笔记本电脑,“为什么帮朱梵找律师。”
戚闻怔了一下,喉咙发涩,有点说不出话。
司瑜找到了他哑然的气口,用最淡的语气道破最尖锐的矛盾:“她绑架了你。”
戚闻侧了一下身子。
“还是说,那场绑架是你们演给我看的?”
“怎么可能?!”戚闻做不到继续沉默下去,试图解释,可什么话到了嘴边都弱下去,“她是被逼得没有办法才这么做的。”
如果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了解朱梵这么做的动机,那么这个人一定是戚闻无疑了。
但这并不代表朱梵那么做就是对的,也不代表可以被司瑜接受。
“嗯,我逼的。”司瑜并不否认,也从不标榜自己是个好人,“所以?你帮她的理由是?”
戚闻视线似是有意避开司瑜,垂了下去:“我希望她可以不那么恨司先生。”
“恨我?”司瑜蹙起眉头,有点没明白,“这世上恨我的人太多了,你曾经就是其中之一,不是吗?我不在乎。”
“但我在乎。”戚闻垂着头,眼睛隐在碎发后,“这世上只要还有一个憎恶司先生的人,我每天都会提心吊胆,惶惶度日。上次是朱梵,谁知道下次还会是什么人?”
到最后,他的语气居然有几分无力:“这样的人,少一个算一个。”
司瑜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沉默了半晌,他抬手握住戚闻的下巴,逼迫他和自己对视。
“你在替我赎罪?”
戚闻紧盯司瑜挤在一块儿的眉头,目光微闪:“司先生非要这么说的话,那就是吧。”
两人相顾无言,良久,司瑜松开了他。
“你去吃饭。”
话虽如此,司瑜却没有丁点儿要起身的样子。
戚闻心口一紧:“司先生呢?”
司瑜没说话,只是轻轻地看了他一眼。
戚闻喉头动了动,最后还是沉默地独自退了出去。
司瑜需要时间和空间他可以理解,毕竟这次司瑜没有在看到那段视频时直接宣判他死刑就已经是他们关系间天大的进步了。
戚闻当然是没吃晚餐的。他让人把饭菜一直温着,什么时候司瑜想吃了再陪司瑜吃点,如果司瑜不打算吃了,他一个人也没有吃的必要。
凌晨,戚闻坐在沙发上,不知几点,书房门开了,司瑜从里走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部没有太多血色。
“上来。”
戚闻去到他面前,司瑜抬手揉了揉他的鬓角:“不要骗我,戚闻,永远不要骗我。”
戚闻捉住司瑜的手吻了吻:“不会的。”
入睡时,戚闻感知到司瑜攥着他前襟的手非常用力。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用力。
这是司瑜丝毫不自知的小习惯,也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戚闻握着那只冰凉的手,一下一下抚摸,试图用体温融化他。不知过去了多久,那只手才悄悄松开,戚闻趁机与他十指相扣。
这天以后,司瑜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件事,生活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可是戚闻突然发现,他最近经常找不到司瑜。
司瑜总是会出现在任何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譬如后花园里的参天大树后,不见天日的地下图书馆的书架间,还有二楼客房的夹层露台上。
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然后突然出现。
戚闻意识到司瑜不大对劲,是在一个午后。他有文件落在家里,临时返回,偶然看见司瑜独自一人坐在花园里,被鲜花簇拥。
花园里有数不清的鲜花种类,争奇斗艳,各自绽放,可放眼望去,司瑜就是花园里最漂亮的、几近枯萎的蔷薇。
他沉默地搅动着杯子里已经凉透的咖啡,望着远方新生的绿茵,眼里却没多少生机。
戚闻站在花园外看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给乔打电话,告诉他文件会传真给他,常规会议就由他来主持。
紧接着,他又拨通了卓逸的电话。
“戚闻?”
电话接通后,卓逸像是很意外。
戚闻连寒暄都省了,直奔主题:“司先生最近的情况怎么样?”
“很好啊,心态转变之后心理干预治疗非常顺利,用不了多久就能稳定在正常水平了。”
“——你确定?”
戚闻偏头看了一眼花园里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影,收回视线。
“司先生最近……”
戚闻跟卓逸讲了一下司瑜最近的表现,听完,卓逸也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戚闻听见他说:“不太妙啊。”
“根据最近和司先生的沟通情况来看,他的心态已经非常积极了,如果还出现你说的这些情况,那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
“他在伪装。”卓逸的声音愈发凝重,“他只是在假装自己的心疾愈合了,这比之前还要糟糕。”
戚闻愣了一下:“为什么要伪装?”
“通常来讲,是病患不愿意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别人,这在司先生身上看到是非常罕见的。”卓逸一通分析下来,基本可以确定原因,“你也了解司先生的性格,他之前是很难做到收敛情绪的,这样医生反而容易观测他的情况,现在他开始压抑,这也意味着他有一点自我封闭,是恶化的体现。”
微风拂过戚闻额前的头发,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忽然有些迷茫。
他问卓逸:“我该怎么做?”
“如果情况不佳的话,建议还是使用药物干预。”
戚闻的声音有点喑哑:“我不想他用药。”
电话那边安静良久,随后,传来一声轻叹。
“试试吧。”卓逸似乎也不太确定,“引导他释放自己的情绪。”
电话挂断,戚闻觉得自己还是没有得到明确的指示。连医生都帮不了他,他只能自救。
戚闻愣愣地在原地站了很久,终于,脚步微微挪动,他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转身准备离开,迎面碰上了来给司瑜更换咖啡的吴管家。
“阿闻少爷?”
“您别告诉司先生我回来过,有劳。”
戚闻丢下这句话就匆匆离开了。
他发动汽车,看了眼时间,现在还不算晚,应该来得及。
晚餐已经上桌,司瑜坐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窗外落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司先生,晚餐已经备好了,请用。”吴管家微微俯身来请司瑜用晚餐。
司瑜望着玻璃上的雨点,目光沉静而滞缓:“戚闻呢?”
吴管家卡顿了一下:“阿闻少爷,还没回来呢。”
理智告诉他司先生才是他正儿八经的主子,可以阿闻少爷现在和司先生的关系……阿闻少爷既被司先生疼着,那他只能敬屋及乌了。
司瑜没什么过多的反应,起身到餐桌前随意应付了一口,就上楼了。
外头天空阴云密布,雨势越来越大,不到八点,天已经全黑了。
司瑜开了一瓶酒,穿着浴衣坐在露台的藤椅上,冰凉的雨水飘了进来,打湿了司瑜裸着的腿。
半杯酒下肚,卧室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司先生。”
司瑜转头看去,戚闻身上已经湿透,头发湿软地趴着,大口地喘着气,看样子是雨来得急,没有准备,跑了一段儿。他脱下西装台套,里面的衬衫也被浸润得贴着皮.肉,半透不透。
突然,司瑜眯起了眼睛。
酒杯里的暗红色液体晃了晃,他问:“你衬衣里面是什么?”
戚闻在司瑜的注视下,一颗一颗解开衬衫扣子,将湿衣服脱到地上。
曾被司瑜爱不释手地欣赏着的年轻身体上,交错环绕着一根闪着冷光的极细银色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