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个发现且惠不见的人, 是董玉书。

她晨练回来,买了早餐放在桌上,又去菜场买菜, 走时摆好的豆浆小笼,一上午原封不动。起先,她以为女儿是在睡觉,可走到卧室前一看,门是虚掩着的, 枕头床单齐齐整整,根本无人躺在上面。

董玉书再一翻柜子,她带走了大部分换洗的衣服,还有出差用的旅行包。给且惠打电话, 始终都是关机状态。

再一联想到且惠昨天的话,和她脸上痛苦疲惫的神情,董玉书的预感非常不好。她攥着手机,在客厅里转了好几圈, 也不知道大周末的,能够联系谁。

董玉书坐在沙发上,徒劳地摁着号码, 不晓得要拨到哪儿去,她只是想做点什么, 脑子里反复响起一道声音——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

她焦灼地抓了两把头发,用力到头皮隐隐地发痛。后来葛珲来找她,只是问了一句:“会不会和小王一道出门了?”

董玉书就跟触发了狂躁机制一样。她大喊了一声:“不要提那个王秉文了!且惠才不会和他一起出去。”

葛珲给她顺了顺气, “你不要激动,老年人血压容易高。王秉文又是怎么不好了?”

“这个该死的东西, 想骗的我女儿去给他孩子当后母,这么缺德的主意,真亏他们家想出来了!以后我都不想听见这个名字。”董玉书神态凄厉地说完,又捂着脸喃喃哭起来,“我对不起小囡,她那么乖巧懂事,十岁以后就没有过一天好日子,但我从来没听过她抱怨一句,从来没有,总是说妈妈可怜,妈妈太累了。”

董玉书心酸地抹了一把泪:“其实最可怜的人是她。她在我身边,要小心看我的脸色,要顾忌我的情绪,又要卖力地读书。你不知道,她小时候也是很活泼的,后来才渐渐地不爱说话了,这一切都怪我,这都是怪我。”

葛珲叹了声气:“看得出来,且惠是个好孩子。每次来我们医院,她都要来看看我,给我带水果点心,说你脾气不好,让我多担待。”

董玉书哭得更厉害了,一直点头:“她就是这样,她就是这样。为了照顾我,香港的工作也辞掉,合伙人都不要当了,可我是怎么对她的?她已经给我长了脸还不算,还要她结婚也听我的安排。就为让别人羡慕我。”

“我找她的麻烦,因为沈宗良那个妈看不起我,我也不想让她的儿子好过,就坚决地不许他们在一起。老葛,我错了,我真的做错了。”

她说着,又猛地抓住葛珲的衣领,“你说她会不会想不开啊?她昨天说要把命还给我,我要她的命干什么!她要没命了我也不活了。”

葛珲看她哭哭啼啼也难过。他说:“且惠是个聪明孩子,她不会这么傻的,你别自己吓自己。我们想想办法,我有个老同学,她弟弟在华江很多年了,我先问问她好吧?”

她不停地点头:“好好好,你快点问。”

葛珲找的门路是关鹏。

当时他手里拿着毛巾和水,站在公园的过道旁,等着沈宗良和其他人散完步。今天安排了要去华江重工的车间检查。

昨天董事长醉成那样,关鹏暗自揣度着,周六上午的行程该取消了吧?没想到一早上,还是接到沈宗良的电话,说准时来接他。

沈宗良从他手里取过毛巾,擦了擦汗。关鹏把水递过去时,手机响了,他指了下屏幕说:“董事长,我接个电话。”

“去吧。”沈宗良扬了扬下巴,拧开水,仰头喝了一口。

他站在不远处,听见关鹏纳闷地说:“你说钟且惠?集团没有派她出差啊,不过批了她的年假,应该出去旅行了吧。你让她妈妈别担心,她这么大人了,还能走丢不成?真是,我这里还有事呢,不说了。”

沈宗良听见走丢两个字,眉头登时拧在了一起,大颗的汗珠从额间滴落,在干涸的地面晕开一片水花,像此刻他心里涌起的不安。

是不是昨晚她和她妈妈大吵一架,吵得不可收拾,小姑娘离家出走了?她一个人跑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直接来他这里?

等关鹏再踱到他身边,笑着说抱歉:“好了,董事长,我们现在出发吗?”

沈宗良知道此刻自己眼神很乱,一定很像风暴里打转的船只,在黑夜里找不到方向。所以他没有去看关鹏,免得露了马脚。

他闭上眼,又喝了一口水,平静地说:“关主任,我临时要去机场接一位伯父,原定的检查推后吧。”

“好的,什么时候都可以的。”关鹏擅自关心起他来,“您昨天喝了不老少,今天又陪客,千万注意身体啊。”

沈宗良从容地笑了下:“好,辛苦你了,回去吧。”

眼看着关鹏上了车,沈宗良才拿起手机,明知道可能是徒劳的,他还是先打了且惠的电话,不出意料的,关机了。

他镇静下来,翻了一会儿通讯录,拨出一个号码。

接通后,沈宗良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他吩咐说:“帮我查一个人,看她今天有没有订机票或者高铁票,去了哪里。”

等待回音的过程,仿佛在火上熬油一般,每一秒钟都极其漫长。

他的思绪成了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小惠不是胡来的人,如果不是全然地伤了心,不会这么冲动的。也是他不好,昨晚不该让她那么走掉,无论如何也要拦住才对。

天上渐渐堆起了乌云,沉重地压在他的头顶。

沈宗良知道他应该先回去,但脚步就是挪不动,沉重地像被锁链栓住了。他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了花坛边,手里握牢了手机,垂着头,像个等待宣判的罪人。

没多久,那边回了电话过来,“沈董,钟且惠买了飞西藏的航班,半小时前登了机,将在三个半小时后抵达拉萨。”

沈宗良说:“多谢,今天可能还要辛苦你,随时帮我关注她。”

“没问题。”那边很是恭谨客气地说:“有新情况我随时联系您。”

小惠去拉萨干什么?

之前她也没说过有出远门的计划。反而是她自己讲,休年假也不敢乱走动,要是像去年一样被叫回来,简直浪费钞票。

他这才起身,细细想着种种可能发生的事,但是茫无头绪。

不管她去做什么,小惠这么低落的心情,他总归要去看着一点。

沈宗良到了家,翻出钱包和证件带上,随便收了两件衣服。他把一个编织旅行袋扔上车,刚坐上去,庄新华的电话就进来了。

他的口气也轻松不到哪儿去,“小叔叔,且惠妈妈打电话给我说,她人不见了,是在你那里吗?”

“没有。她去西藏了,我现在正要去找她。”沈宗良趁这个空档,点燃了一支烟,手架在车窗上,抽得缓慢而沉实,像他失常的心跳。

但电话另一头,有人比他的反应还激烈。

冯幼圆的嗓子像塞进了五只尖叫鸡。她大喊着说:“什么!你说什么!且惠去哪儿了!”

庄新华吓得手机都拿不稳,“怎么了!我魂会被你吓断掉。”

“先别他妈废话!你告诉我,且惠去哪儿了?”幼圆又高声重复了一遍。

沈宗良极力压下胸口的烦躁。

可心底的恐慌是按不住的,它就像一个充满了气的圆球,越是竭力把它往下摁,它越以百倍的力道浮上来。

他手里的烟越抽越急,飘出的烟一阵浓似一阵。

没多久,幼圆就抢过电话来说:“小叔叔,如果是去了藏区那边的话,你要快点去找她。”

沈宗良紧张地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他说:“怎么说,你讲清楚一点。”

另一头,幼圆尽量说得清楚,“我长话短说,且惠在牛津那两年......过得很不好,总之我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被诊断出抑郁症。我要带她看医生,她却总说自己没病,药也不肯吃。有一天,她在露台上站了很久,如果不是我回去的早,可能已经跳下去了。”

一根烟已经燃到了尽头,沈宗良夹在颤抖的指缝里,里侧被烫出半副月牙的形状,最后颓然的,连同火星一起,从他的手里坠下去。

但他一点知觉也没有,心都痛得木了。

冯幼圆说的人是小惠吗?她是不是没搞清楚对象。

到底是哪里疏漏了,怎么会出这么大的意外?这样的事,为什么会发生在小惠身上?

沈宗良紧皱着眉,一阵清晰锐利的痛楚贯穿了他的胸口。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一根绷得太紧,随时会断掉的弦,“后来呢?”

幼圆说:“后来她笑着跟我讲,今天先不死好了,等我有胆量去到那曲再说,你快点去,快点去把她找回来!”

沈宗良扔下手机,忽然重重一掌打在方向盘上,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一圈猩红早已染上他的眼眶。

老天保佑。

万幸小惠没出什么事。

万幸他还有机会听她说话,看她笑,看她哭。

否则,就不必说保全沈家,在动荡的时局里机关算尽,他有没有心力活着都不好说。

起了一阵凉风,穿过长长的梧桐小道拂来,吹在沈宗良脸上,温温热热的疼。

他缓缓睁眼,又重新拿起手机,听着自己一下沉重过一下的呼吸,打了个电话。

接通时,沈宗良压低了声音说:“马叔叔,我是宗良。实在不好意思,大周末的还打搅您。”

马瑞华正在开会,这通电话是出来接的。

他说:“咱们叔侄就别说这个了,什么事?”

沈宗良简要地说明了情况,他恳请道:“最好是机场和湖边都派几个人盯着,这样我好放心。但也不要让你们的人吓到她,好吧?”

马瑞华点头:“可以,按你说的办。”

“添麻烦了。”沈宗良勉强松了一口气,“改天我亲自登门道谢。”

马瑞华挥了下手,笑说:“一桩小事。你啊,在江城收拾那一摊子也不容易。不过老二,这女孩儿是你什么人?”

沈宗良哎了声,“还没过门的小姑娘,正闹脾气。”

“噢,你也肯结婚了,好事情啊。将来我有杯喜酒喝吧?”马瑞华玩笑说。

沈宗良实在没这个心情,嘴上还是敷衍着:“那当然,老爷子不在了,您是要坐主桌的人。”

“好好好,那就这样。”马瑞华匆匆和他道别,“你要是也来了的话,有空到家里坐坐。”

沈宗良说:“一定,一定。”

去机场的路上,沈宗良收到庄新华发来的图片,是且惠写给她的心理医师的信。想必是冯幼圆保存下来的。

他开着车没时间看,潦草间胡乱瞥了几眼,字字带血的模样。

等到登上舷梯,沈宗良摘下眼镜,疲倦地陷在这架私人飞机的真皮沙发里,揉了揉眉骨,对侍立在他身旁的机组人员说:“麻烦帮我倒杯酒来。”

这一个上午,他打了太多个电话,说了太多句麻烦,辛苦,把手边八百年不用的资源都调度了个遍。可即便坐上了飞机,沈宗良的心头还是突突直跳。

没见到她平安,他怎么静得下来,但这个时候不能乱,水没多大作用,适当的酒精可以。

他闭起眼睛,在单人沙发上靠了一会儿。

直到一声清脆的碰撞传来。去而复返的空姐说:“姚先生,给您倒了白兰地。这趟飞行时间很长,午餐您要吃点什么?”

姚先生。新换的乘务人员错把他当成舅舅的儿子了。

也只有姚天麟,会拉着一帮漂亮姑娘,坐着他老子的湾流乱逛,满世界寻欢作乐。

沈宗良也懒得解释,端起来喝了一口,“去吧,有事我叫你们。”

他点开手机,那张加载好的图片一下子跳到面前。

只是看了一两句,沈宗良夹了烟的手就抖动两下,逼着自己读下去。

「Dear Daisy:

见信舒颜。

在生日前收到你的邮件,我很高兴,劳你记挂。

刚过去的这半个多月,我都在内地参与一个并购项目,近来状态欠佳,睡觉还是一样不安稳,反复醒来,不停做梦,推开窗看见深夜的海,仍然会有冲动,想要走到漆黑的浪涌里去。

大概想念这种东西,一旦沾染上了它的气味,就是无法脱困的。我跑得再快,把它远远甩在身后了,只要停一停,它就会立刻追赶上来。

你说的对,我不应该躲起来,更不必抹杀、否定、剿灭它。于是我顺应着它,毫不意外地梦见了我的爱人。

他在岁月里巍然长青。

梦里的风很大,把他窗边的遮阳帘高高地吹起来,我站在铁锈色的日影里,遮遮掩掩地看他。

你看,我这么的爱他,这么的思念他,这么执着于他的温存,因为他生了这么重的病,可即便是在梦里,依然不敢上前。

我每天都感到寒冷。

不知道身体里这场漫长的严冬什么时候能过去。

人生长短未知,如果过不去,也请你一定不要感到遗憾。来年得空,你来看我时,请为我带一捧新开的茉莉,也把这句话告诉冯小姐。

其余不用多说,诸般事宜,我已反复叮嘱过她多遍,她会记得。

另外,如果你能在香港见到他,请告诉他,我已经忘了他,临去前不再记得他,走时内心平静,一点儿也不恨这个世界。也请他忘记我。

认识Daisy小姐很高兴,没能治好我也不是你的错,非你医术不精,无需自责。是我自己不肯醒来。

愿你身体康健,推窗自有清风拂面,寿长少忧。

且惠

初夏留言」

看邮件的中途,沈宗良几次停下来,烟抽了一根又一根,读不下去。

机舱内的冷气是不是太低了一些?

冷得他心脏一阵接一阵地发紧,体内没有一处的骨头不在密密麻麻抖着,连玻璃杯都已经端不住,沈宗良眼看着它从手上砸到桌面,又滚落到地上。

那阵子她真的活不下去了,丁点生存的意志都没有了,才会在自己的生日的前夕,发出这么一封邮件。

可是事情怎么会这样的?

她走时那么冷静,和他说话、祝福他的时候滴水不漏,他递过去的台阶一个也不要,但不过才一个转身,就脆弱成了这副模样?

这么多年他苦心经营,却在最心爱的人身上失了算。

知道小惠心思细腻,人又敏感,还长年累月地把她丢在英国,以为有人照顾她的生活就够了,以为就这就叫对她好了。但牛津的夜晚那么长,又那么黑,他怎么就从来没想到过,她年纪还小,再富丽堂皇的房子,住久了也会出问题。

沈宗良眼中布满惊惧,连点烟的手势都胆战心惊,抖得厉害,火拢起来了也点不着。

他有什么用?他什么用也没有,只会计较功名利禄。

连给她打一个电话的胆子都没有,像是生怕听见她的声音,自己一贯的理智冷静就稳不住了。

可是他不明白,这世上的事,不单是活一个理字的,还要讲情。

有太多徘徊不去的情绪,比如怅惘、失落和低迷,它们同时在身上作用起来,要比理性可怕得多,要逼得人发疯。

好不容易点上了烟,沈宗良递到唇边深深吁了一口,半天才续上了一口气。

沈宗良反复看着那两行字:

「我每天都感到寒冷。

不知道身体里这场漫长的严冬什么时候能过去。」

「你看,我这么的爱他,这么的思念他,这么执着于他的温存,因为他生了这么重的病。可即便是在梦里,依然不敢上前。」

细瘦的白烟淡淡地缭绕在沈宗良的指间。

他的脸上一点情绪也没有,已经不知该作出什么表情,只剩痛苦与麻木。

他不停地问自己:你听见了没有?沈宗良,她说她冷,每天都很冷。

可她那样冷,那样难过的时候,你都在做什么?

他闭了闭眼,两行热泪重重地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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