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深夜了, 马路上树影车声,不断地从窗帘边掠过去。

且惠把手机贴在耳边,一边注意听着门外的声响, 一边和沈宗良说话。

她不必照镜子,就知道自己此刻偷感很重。

一长串的哈欠过后,沈宗良才说:“你都困得不行了,快睡吧。”

“嗯,今天坐了飞机, 好累了。”

“乖乖躺好。”

沈宗良挂断电话,再抬眼,王姨端着黑漆托盘,从雕梁画栋的客厅里出来了。

她看见老二站在黄杨木花架子旁, 晚饭时就着蟹肉,他吃了两杯黄酒,现在眼睛里还水光盈盈的,灯光下倒像个多情公子。要不说男人的样貌不能尽信, 看着是这副样子的,说出来的话却比刀子还尖。

人家徐小姐柔情脉脉的,每个话头都在奉承沈家。

他倒好, 不说拣软话讲,反倒借着局势, 敲打起人来了。

夫人使眼色提醒他,他也只当没有看见。

见王姨过来,沈宗良把掐下来的叶子放进托盘,让她丢掉。

他收起手机说:“王姨, 跟我妈说一声,先走了。”

王姨不敢揽这个差事, “夫人心里正不痛快呢,要走你自己去说。”

沈宗良明知故问,“我人回家了,饭也陪她吃了,还待到大半夜,她还有什么可不痛快的?”

王姨说:“那三小姐是抹着眼泪上车的,被你吓坏了。”

“您看见的,我甚至没有大声说话。”沈宗良还是冷冷清清的样子,“她家老徐胆大得很,生的女儿这么脆弱?”

她话里满是担忧,“看着吧,夫人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你越这样她越要安排。”

王姨心想,你大少爷都不用大声,光是那个冷冰冰的表情,就让人望而生畏。

沈宗良勾起一侧的唇角,“我随她。”

说着,他大步走到门厅前,喊了一声:“妈,我过去了。”

姚小姐还靠在沙发上生闷气,别着脸没理他。

饶是这样,沈宗良还补了一句:“年三十我和大哥一起回来,您就别请外人了吧。”

当下一个抱枕照着脑门飞过来,他眼疾手快地接住,又丢回了沙发上。

王姨站在过道里,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真是头世的冤债。

//

且惠是在江城考完的雅思。

口试是下午四点二十,她提前一个小时坐地铁到了,一直等在考场外,做些录指纹、拍照这类的准备工作。轮到她时,考官是一位和蔼的白人老头,全程态度都很亲切,一问一答,且惠认为自己发挥地还不错。

出来时,董玉书急急忙忙问她怎么样。

且惠笑着说:“蛮好,还是不能背制式的稿子,会被看出来。”

她做过很多次翻译,熟悉老外讲话的腔调,一点不紧张。

董玉书辅导过不少学生,这方面她有经验。

她说:“也不太大意,还是要等成绩出来。我有个男学生,都和考官称兄道弟约着看球了,结果喜提4.5分。”

“......”

过完初七,亲戚都走得差不多了,董玉书也已经开始补课。

往年这个时候,且惠早就收拾东西,准备回学校了。

她和妈妈的蜜月期很短,在家住不了几天,就要招遭她讨厌的。

初八晚上,董玉书从外面回来,看见且惠躺在沙发上玩手机。

她见不得这样子,脱掉外套就问:“考完雅思就放松了是不是!准备什么时候回学校?”

且惠一直在等妈妈问这句话。

她心满意足地收了手机,“那......我买明天下午的票吧。”

“也好,走之前去看看你爸爸。”

且惠脖子隐隐泛红,她为了能回去真是拼了,摆出一副提笼架鸟样。

可是她也不能够讲实情。

她要是说,她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得赶回去见上沈宗良一面,才能稍稍缓解。

董玉书大概会坐下来审判她一整晚,问她是不是疯了。

她的身体里散落着太多无法拼凑在一起的思念,在这么多个夜晚。

且惠很难说出她究竟最想沈宗良哪一部分,就只是想他。

大概想念作为爱的象征和隐喻,就是无法被描述和形容的,才引得古往今来许多文人为它赋词。昨晚她和幼圆打电话,聊起这些,幼圆笑说:“沈宗良都把你逼成一个诗人了,好本事啊他。”

晚上加紧收拾好东西,且惠本来想发个微信告诉沈宗良一声。

但董玉书一叫,她就放下了手机,走到客厅里。

原来妈妈是要给她钱。

董玉书拿了个信封,“明天你自己去银行存上,带去学校用。”

“不用这么多,妈妈。”且惠又塞回了她手里,“我缺钱了会告诉你的。”

董玉书握着她的手,“那妈妈怎么从没听你叫过短呢?”

“那......那就说明不缺呀。”且惠眨着眼睛说。

一看就知道她有所遮掩。

董玉书硬塞到她手里,“拿着,妈妈一个人没开销,每天随便吃点就行了,你不一样。大三了,暑假也要实习了吧?没钱不行的。”

且惠明白她的坚持,但这个信封拿在手里,像压在心头一样,沉甸甸的。

在任何一段亲密关系里,即便是母女,只有一方有了浓烈的自我牺牲感,那么另一方无可避免的,就要背负极大的心理压力。这和道德绑架没什么两样,无非是软刀子割肉,她要是不用功不努力不听话,那就是有愧于妈妈的自苦和付出。

且惠细白的手指收紧了,低下头,“知道了,谢谢妈妈。”

她必须收下,这是对妈妈的一种保证,好叫她放心。也必须出人头地,让她自觉抬得起头,董玉书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妈妈就指着你扬眉吐气了。

董玉书检查了一下她的东西,“要不要给幼圆再带点什么?”

且惠说:“我已经买了,不用了。”

她点头,又问:“庄新华怎么样了?成绩好不好?”

且惠笑:“人是长高长大了不少,也稳重了。但成绩就那样吧,前阵子还在为期末论文发愁。”

“怎么呢?”

且惠说起庄新华熬夜的事,“他学国际关系的,抽到的论文题目是——《如何促进中东关系正常化》,庄新华拼命灌咖啡,头发都薅光了,最后被逼到差点砸电脑,说中东关系要是能正常,他把头割下来。”

董玉书笑着点点头,“那孩子人善心好,长得也清秀,小时候很有礼貌的。”

“嗯,妈妈我先去睡了。”

“好。”

第二天清早,且惠没等闹钟响,自己就起来了。

她在家里吃了素面,和董玉书一起去墓园看钟清源。

墓园在新城杞青路,母女俩换了几趟车才到。

钟清源的墓地位置很好,当时他刚一过世,陈老的秘书后脚就到了,操持了一番后事。

董玉书带了一包黄鹤楼,点燃三根摆在了墓碑前。

她说:“你爷爷祖籍湖北,爷儿俩都喜欢抽这个烟,顿顿不离的。”

且惠点头,把花摆在了石阶上,“爸爸,我来看你了。”

董玉书也说:“你宝贝女儿二十岁了,你在天有灵,保佑她一帆风顺吧。放心,我再苦再难,也会供她出去留学,给她挣一个好前程,要不你该怪我了。”

且惠垂眸,默默用袖子擦掉爸爸照片上的灰尘。

她在心里说,您真的懂爸爸吗?他要还在世的话,也未必一定要她出国。爸爸只会说,我乖女儿自己决定了就好,我相信她能行。

但她习惯了在妈妈面前顺从沉默,尤其是提起这种事。

且惠知道,稍一忤逆,董玉书就要大发雷霆,骂她没出息的。在妈妈的执念里,好像去国外念两年法律,就镶了一层金边,就多么的前途无量了。

从墓园出来,董玉书要送她去高铁站,被且惠拒绝了。

她说:“天气这么冷,你总跟着我忙前忙后干嘛?快回去吧。”

董玉书点头:“好,那你自己小心一点,到家了告诉我。”

“知道了。”

且惠坐在出租车里,不停地朝董玉书挥手,挥得手都痛了。

等到看不见了,她扭头躲回车里,飞快地擦了擦眼睛。

她不喜欢妈妈的安排,也讨厌妈妈总是逼她,但她很爱妈妈。

高铁上人杂,且惠一下都没敢睡觉,一直看着窗外发呆。

到京时已经快到傍晚,天上一朵云也没有,太阳躲在风里,吐出金灿灿的黄。

都到这里了,且惠打算直接回家,给沈宗良个惊喜。

她打车回胡同里,付完钱,司机帮着她搬了一下行李箱。

大门没有关拢,院子里一个佣人都没有,暮色里,只有常青柏叶在摇动。

且惠实在没力气了,她把行李箱放在门口,准备去找隋姨。

她刚绕过影壁,就看见院子里的盘龙石桌旁,坐了一圈人。

这么久没见,他还是老样子,一派不沾烟火气的风姿。

至于他左右坐着的,两个母女相称的女人,她全都不认识。

且惠停下来,不敢冒冒失失地过去。

直到她听见沈夫人说:“就留在这里吃晚饭吧,将来他们在一起了,时雨也是要住进来的。”

她脑子里轰隆一下,一道急剧的耳鸣响起来,然后什么都听不见了。

就连脸上那一点期待见到沈宗良的笑容,被风一吹,迅速地冷了下去,像枝头等不到冰雪消融的芽苞,青翠而灰心地衰败在了北风里。

原来是双方的妈妈在这儿碰面,谈论各自儿女的婚事。

那她真是来得不巧,不合时宜了。

后面沈宗良好像说了句话,用很轻的声音。

但且惠没有听清,她生怕被人发现,急急忙忙地跑开了。

大概也是赞同应和一类的吧,她想。

毕竟他的背影看起来非常松弛,没看出一点不情愿。

她捂着嘴,满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得赶紧离开这儿。

眼前那四个,将来才是正儿八经的一家人,她算什么?

她只是个注定湮没在时间长河里的局外客。

且惠不敢再待下去,她不能接受自己被人家冷嘲热讽地赶出来,那种难堪和绝望会让她窒息的。

于是泪眼模糊的,推着行李箱拼命往外走。她只晓得要快点走,但不清楚自己要去哪里,在再熟悉不过的胡同里乱窜,完全不顾方向。

这时,一个骑自行车的男生拐出来,撞倒了她。

且惠往后撑着摔在地上,掌心火辣辣地疼。

那男孩子停下来,不疾不徐地推好车去扶她,“美女,没事儿吧?”

且惠摆了摆手,用手背揉了两三下眼睛,“没关系。”

“哎,你是钟且惠吧?”

且惠吸了吸鼻子,才看清这个全副武装骑赛车不长眼的家伙,是徐懋朝。

她点头,“是。”

徐懋朝难得有一回礼貌,“沈叔叔家不就在前面,你迷路了?”

且惠看着自己被蹭破皮的掌心,自顾地摇头,“没有,我回我自己家。”

“哦。”徐懋朝狐疑地看着她,“那要不要我让司机来送你?”

“不用,谢谢。”

徐懋朝不是什么会怜香惜玉的人。

他完全的以自我为中心,打生下来,就只有别人捧着他的份。

女孩子说不用,也从来不猜是真不用还是假不用,说了不用就是不用。

他点点头,又骑着他闪闪发光的宝贝车子飞远了。

且惠看着他一支箭一样蹿走,不知道下一个倒霉的又是谁。

在胡同里还骑得那么快,那不就奔着创人去的吗?

也是这一摔,让且惠终于想起来回家。

她走到马路上,随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回了原先的小区。

这里重新装修后,且惠就没有回来住过了。

天黑时起了风,且惠踩着满地枯树枝,重新走在老旧的街道上,嘎吱嘎吱地响。

她走进锈迹斑斑的楼房,吃力地把行李箱搬到楼上。

她喘着大气,站在楼梯上痴愣愣地想:这段日子真是被养娇贵了,没有隋姨帮忙,她自己不是也把箱子运上来了吗?

很久没来,都有点忘了这里什么样。

只能说幼圆的审美很好,把这个单身公寓装得很精致,墙面也重新刷上了奶白色。

且惠放下行李,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这么晚了,又累了一路,她也不想再去超市添东西了,索性叫外卖。

吃着那份不麻也不辣的麻辣烫时,她望着窗外,心想,这才是符合她成长轨迹的正常生活。之前被沈宗良迷得神魂颠倒了,是非不分的,还真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十岁前,又成了被人捧在手心的公主。

她怎么能忘了,沈宗良不会在她的生命里太久的。

他是什么人?他是沈忠常的小儿子,身担众望,势必要掌东远的舵。

是她站在二十岁的开端,注定要错过的一班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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