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被砸地晕乎乎,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我…真的可以去吗?”
七十年代,友谊商店在国人心中的地位尤其高,甚至于到了一种仰望的地步。
在这样的时代里,友谊商店象征着“舶来”“高级”,象征人民可望不可即的“殿堂”。
从某种意义上说,友谊商店最大的辉煌就是体现于“人无我有”的优越感上,如果苏 能顺利进入商店当一名售货员,那薪资待遇,那社会地位,妥妥的“人上人”!
“行啊,怎么不行了,只要你会说英文,过了领导那一关保准能去!”
苏 的能力如果没问题,就算领导不同意,他说什么也得给她跑跑关系。
有能力怕什么?有能力的人走到哪里都是香饽饽!
更何况苏 的能力还不是一般能力。
建国后,不少外国政要访z国都将摆放友谊商店作为“保留曲目”,而要成为里头最关键一环的“售货员”,要求极高。
这其一,就是要会说外语,第一关就断了不少人的心思。
所以不仅这工作难上,友谊商店招人也不好招,毕竟硬性条件摆在这儿,不是说有关系就能走动的。
含金量从中足以看出。
苏 雀跃不已,当即欢快地应下。
“可以,我可以的,我英文水平不错,口语最好,其次书面,我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不就是跟外国人对话吗,想当初她天天用英文和德语流畅切换着跟闺蜜们聊天,这种事情压根难不倒她!
就是翻译些专业书籍也是没问题的!
来之不易的好工作,说什么苏 也得把握住了。
得到苏 如此坚定的回答,宋国涛也欣喜。
这事儿要是办成了,不仅苏 得了好工作,他也要被街道办记上一功。
两全其美的差事。
他这就回去告诉领导!
“行,那你先准备准备,下午我来找你,带你去见大领导!”
“好,谢谢宋叔!”
怀着澎湃的心情,宋国涛出了小院儿,苏 一直盯着他离开的背影失神了好一阵子,才被楼下小孩的玩闹声惊醒。
这样的好事儿咋就砸在自己头上了呢?
如果真成了的话,说起来苏 还得感谢当初在宋国涛面前说自己坏话的人,要不然她也不会结识了他。
激动地在屋里肆意奔跑,苏 躺倒在床上,抱着被褥翻了一圈儿,全然把乔景明介绍的工作抛之在了脑后。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滴事儿都能成……”
“妈呀!”小曲儿唱到一半,苏 脑海里猛然劈开一道惊雷。
差点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她可是□□子女!她是坏分子啊!
她的政审能通过吗?
这……还能进友谊商店吗?
心里大雨淅沥沥下,苏 刚升腾起的小火苗,啪的熄灭。
……
下午四点左右,宋国涛把苏 带去了街道办事处的党委办。
这时候正是下班准备点,苏 进门的时候,几乎所有工作人员都等候在场。
“哟,人来了!”
大概有五六个人,见到宋国涛领着一小姑娘进门,一水儿的好奇目光朝她投来。
瓜子脸白皮肤,一头乌发扎了个简单的马尾,一身朴实的卡其布套装穿在她身上,竟奇异地觉得潮流时尚。
他们的反应跟苏 想象中没什么两样,她的外貌条件不论走到哪里都是瞩目的存在。
见到苏 ,办公室里热络的气氛瞬时沉静了些。
一位红白格子外套、蓝布裤的女干事捧着茶杯走上来:“老宋,这就是你说的,会英文的女同志?”
咋瞧着年纪好小的样子,漂亮是漂亮,就是十六七岁的模样,成年了没有哦?
“你们好。”苏 甜甜一笑,对着大家鞠躬打招呼。
苏 不怕生,心理年纪二十六的她面对在场三十来岁的领导和二十来岁的干事们,丝毫不虚。
“好好,这丫头挺懂礼貌。”女干事对她弯了弯唇。
女干事三十来岁的模样,身材娇小,短方脸高鼻梁,眼窝颇深,头发盘在脑后,梳得一丝不苟,不笑的时候感觉她有些严肃。
但笑起来,倒有种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模样。
“过来我瞧瞧。”
又有一男干事如此道。
这语气,像是把他当小孩儿喊似地。
苏 没听话地过去,只站在房间中间,任由众人上下打量她。
“形象气质都不错,可以,老宋的眼光这次倒是对了!”
宋国涛哈哈笑着,把苏 带到秦主任跟前:“老张,这话说得,我哪次眼光差过?”
张建兵朗声一笑:“这不是调侃你嘛。”
秦主任是办公室大boss级别的主任,属于宋国涛的直接上司。
他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比宋国涛要大上个十来岁,面相又比宋国涛温柔些,看人的时候小眼一眯,如春风般和睦。
他笑眯眯地,望着苏 :“小丫头今年几岁了?哪里人?家里几口人?父母都是做什么的,有兄弟姐妹吗?”
搁着查户口呢?
不过这年头找工作可不就是查户口?
苏 心中腹诽,面上是礼貌的微笑:“父母都去世了,我是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
这年头就是城镇里独生子也少见,众人表示惊讶。
“好好。”
问完基本情况后,秦主任招手示意桌案边站着的一男人过来。
“小赵,来把小姑娘带去考考。”
“好。”
来人是一年轻男同志,五官端正,浓眉大眼,戴眼镜,长得还挺嫩,标标志志的一小伙儿,瞧着跟乔景明差不多岁数。
时间不等人,赵超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
“我是鹿城大学英文系的赵超,也是党委办的涉外翻译员,那么现在就由我来考考你基本的英文素养。”
一听要考察,苏 立马正经了面色。
赵超没有刻意刁难她,只抽查了些正常词汇,包括日常交流和一些专业的物品名词。
比如收音机,电风扇,电视机……再就是顾客与售货员之间经常用到的语句。
两个人用英文交流了快十五分钟,期间对答如流,愣是没停过。
虽然这办公室里除了赵超以外,别的人都听不懂外语,可这并不妨碍她们觉得苏 牛逼。
瞧这俩人流利的对话,专业能力没跑了!
有时候说话说得快了,赵超甚至来不及反应,苏 就已经进行到下一句了。
后来又拿了本英文书籍给苏 ,她翻阅地很快,看一行翻译一行,还全都正确,一个错没有!
“不错,专业能力异常过硬!”赵超显然对宋国涛带来的小姑娘满意,对着秦主任道:“日常交流方面没有任何问题!”
他甚至觉得她这样的人才完全能够加入他们机关涉外办!
不过这就不是他一小职员能做主的事儿了。
“好,好!”秦主任方才认真观察了一通,发现苏 在用英语跟赵超交流的时候,不仅丝毫没有惧意,甚至满脸自信大方,从容不迫。
这正是他们需要的专业人才!
由于是宋国涛带来的人,四舍五入也算走后门,所以倒也没多考察,英文达标后又问了些顾客与售货员发生矛盾,苏 的处理方式。
回答完毕,没有问题,这下直接让宋国涛把人带去人事处办理入职手续,再把粮食户口转到华侨商店,从此苏 也是吃商品粮的人了!
惊喜来得太快,苏 觉得这一切就像一场梦,她不过张了张嘴皮子,人人羡慕的一份工作就被塞进了她的掌心。
等秦主任把介绍信开好后,宋国涛又带着她去转粮食户口。
身份信件什么的也在宋国涛的提醒下,出门时候就带上了。
不知道转粮食户口会不会查到她的身份就不让她入职,如果不能的话,岂不是白高兴一场?
苏 暗自给自己加油打气,祈祷此事顺利通过。
然而幸运女神倒也不会一直眷顾着她。
……
“这……苏家……你是苏玉修的女儿?”
党委办办公室,秦主任捏着苏 的粮食户口单看了又看,四周几个干事的惊讶并不比他少。
包括宋国涛,也诧异地望着她。
这又是什么情况,这女同志好端端的咋就成了鹿城前大财主的女儿了?
那可是被打成黑五类的苏家!是坏分子!
但有件事情就说得通了,苏 小小年纪外语了得,想必是因为有家族的培养。
“你家不是在城北吗,咋跑这边来了?”对于鹿城苏家,本地人没几个不知道。
建国前苏家虽势力大,可苏家人只醉心于事业和家庭,并没有做出什么对社会有害的事儿,真要说起来,他们这些普通老百姓,也没被苏家欺压过。
至少比起另外的两个大家族许家和马家来说,这苏家以前还挺低调。
“我跟邻居们闹翻了,待不下去,所以就搬了家。”
“那这介绍信是谁给你写的?”这种东西可不能乱开,得有正当理由的。
秦主任指了指手里的粮食户口转移单,是当初苏 逼着邱贺给自己开的那张。
“邱主任,城北街道办的主任,是他给我开的。”她如是道,随后观察起秦主任的脸色,心下一沉,忙又道:“我那时候被邻居欺负,生病了也没人管,差点在窝棚里死掉,后来说什么我也待不下去,邱主任看我可怜,就让我过来投奔婆婆……”
“你跟张氏真是亲戚?”这话是宋国涛问的。
张莲花家的男人还没死之前,他们家也算是鹿城富裕的人家,但若要说有那本事结识苏家或者是苏家的什么亲戚,怕也不太可能。
苏 摇摇头,作哀戚状:“我母亲去世前跟我说过,城南的张莲花张婆婆曾经受过我们家的恩惠,婆婆的丈夫与我父亲相识,也算是……有关系的。”
这话是苏 瞎编的,但即使他们想去问,婆婆那记性也不可能记得住这些杂事。
而且张莲花的丈夫和儿子都去世了,这件事压根无从考证。
所以她不怕,张口就胡诌。
正所谓不怕撒谎,就怕撒不好。
苏 说得严肃认真,丝毫不见胡扯的痕迹,加之她澄澈的眼神,如此无辜的小模样,哪里像是会撒谎的人,大家怜惜她还来不及。
是以众人听后,竟不约而同地信了。
但信归信,这并不能改变苏 是黑五类身份的事实呀!
气氛沉闷了好一会儿,办公室里好一会儿都无人说话。
殷雪茹,也就是第一个跟苏 打招呼的那位女干事突然上前,来到苏 身边,轻轻地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知道你父亲是民族的,还是买办的,还是剥削人民的资本家吗?”
苏 绞尽脑汁回想了一番,才慢吞吞地嗫嚅道:“我记得档案里写的是民族……”
“民族?那不就好办了!”殷雪茹激动地拍了拍手掌:“只要不是剥削阶级的资本家,那就不算车头彻底的大坏蛋!”
秦主任这会子也反应了过来,忙催促着对面张建兵:“对,建兵啊,你快去给她看看,是民族的,还是买办的,还是资本家!”
张建兵立马起身,出门给她查档案去了。
没多久,人回来,脸上带着庆幸的笑:“主任,是民族!民族的!”
话落,苏 陡然舒了口气,提在喉咙口的一颗心终于缓缓落下。
看来成分也没坏到透了,有陌生人来院子里,一定要问他是谁,来找谁。
赵超伸手揉了揉最前面一小男孩的脑袋,笑了笑:“我不找人,就是来问问。”
“问谁呀?”赵小糖乐呵地蹦起来问。
“苏 ,你们认识苏 吗?”
“ 姐姐吗?”
“对,应该是。”苏 苏 ,应该就是他们嘴里喊的 姐姐吧。
“我们认识 姐姐,我们都认识 姐姐!”赵小糖喊着:“原来你要找 姐姐呀,我知道她家在哪里,我带你上去找她吧!”
赵超笑了笑,捏了把小姑娘软乎乎的脸:“我不找她,但我有事要问你们。”
“啥事呀?”几个小孩儿齐刷刷歪头看他。
赵超环视一圈四周,屋檐下几个老人坐在藤椅上望着这边。
收回视线,他蹲下身,问赵小糖:“你们觉得苏 ,就是这个 姐姐,人怎么样?”
“ 姐姐吗? 姐姐很好呀。”赵小糖不留余地地夸赞苏 :“ 姐姐会给我们糖吃,她可好了。”
“对, 姐姐会给我们糖吃,她长得可漂亮了,我哥哥喜欢他!”
“噗――咳咳咳――”原谅赵超没出息地八卦了,问那小男孩:“你哥哥是谁?”
高红桥毫不害羞地把自家大哥名号喊出来:“我大哥叫高红斌,现在是机械厂的三级工!他可厉害了,会修大机器!会挣钱,还会给我买好吃的!”
赵超并不认识高红桥的哥哥,也就听个乐呵。
见小孩子们都是一水儿的夸赞,目的达到后倒也不再继续问。
起身后又在院儿里逛了几圈,除了几个老人,年轻的还真没遇到几个。
他搔搔头,在小院儿门口站了会儿,这会儿小孩子们已经结伴着不知又跑去了哪里玩。
沐浴着黄昏,无聊地等待等待,没多久,穿着毛巾厂厂服的马槐花急咧咧回来,准备洗手给丈夫儿子做晚饭了。
见马槐花往院儿里走,赵超伸手拦下了她。
“哎哟――”马槐花被他突然伸出的手臂吓了一跳,眼睛噗噗地闪了几下:“你谁啊!”
好端端的拦她路干啥,吓死个人了!
赵超不好意思地冲马槐花笑了笑,他一笑,那秀气稚嫩的眉眼随之弯了弯,显得整个人阳光又有活力。
见到小帅哥,马槐花压下心中的不快,捋开额角碎发,好声好气又问:“你干啥拦我?”
赵超继续笑,后退两步把路让给她,马槐花这才跨进了院儿。
“大姐,您住在这里吗?”赵超指了指身后小院儿。
“对啊,住这里,你是谁?”这挨家挨户的都是老邻居,熟人陌生人马槐花只要一瞧铁定知道。
眼生的嘛肯定就不认识咯。
“您不认识我,不过我这次来是找您的。”
“找我?”马槐花不解,一年轻小伙子找她干啥,又不认识。
“对。”赵超还是那副俊朗的笑:“您认识苏 吗?”
“苏 ?”一听到苏 的名字,马槐花浑身一个激灵。
哟喂,这又是咋了,这男人来院儿里打听苏 ,什么情况?
马槐花的眼睛当即如机关枪似地,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在赵超周身扫视一圈,锐利的眼神把他看得头皮发麻。
不会是苏 的追求者吧?
马槐花眯眼笑:“我认识苏 啊,你想打听她啥事?”
赵超没回答,反而先问了个问题:“您知道她的身份吗?”
“身份?”苏 不就是张老太表孙女吗?
马槐花搔搔头:“知道啊。”
赵超这下放心了,继续问:“其实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她平时为人怎么样,或者处事方面,人品啊,性格啊,作风啊……”
一系列问题问得马槐花一头雾水,这是打听户口来了?问这么详细。
她这歇了好些日子没开光的嘴巴下意识地就想把苏 搬家后的事儿一五一十兜出来,可脑子里就像被苏 安装了一枚定时炸弹似地,一开口,就想起上回还钱时候她的叮嘱。
不能说苏 的坏话,要时刻说她的好话……哎哟这!
于是马槐花到嘴边的大堆话,就成了:
“苏 这女同志我晓得!我熟得很!她啊,就是新社会根正苗红的好同志!你去问问,咱院儿里哪家没受过她的恩惠?尤其是我家,穷得揭不开锅,都是她,总来接济,要不然我这一大家子哦,还不知道咋过呢!”
不就是夸人吗,马槐花自诩她这张巧嘴从不言败!
深深牢记苏 的要求,把她夸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史无前例的大好人。
恰逢田芳下班回家,马槐花忙不迭把人拉了过来。
“咋了马姐,这是干啥呢?”田芳被马槐花拉到赵超跟前时,脑袋还是晕晕乎乎的。
马槐花对她解释:“这位同志来问苏 呢。”
田芳仍旧不解:“问苏 ?苏 咋了?”
“你也是住在这里的吗?”赵超笑着问。
田芳看着面前一身笔挺中山装的小年轻,疑惑得搔搔头,指着马槐花,“是啊,我就住她家隔壁。”
赵超满意地点点头:“大姐您好,我就是想问问苏 平日里为人做派怎么样。”
“做派?”
田芳脑子没有马槐花灵活,跟她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转了好久这秀逗的脑子才转过来。
她秒懂,跟马槐花换了个眼神,瞬间露出笑颜。
“哎呀,苏 啊,苏 这个女同志好呀,性格好!人好!大方又漂亮!咱院儿谁人不喜欢她啊!”
“这些话是真心的不?”赵超最后问了句。
“真心啊!咱老邻居的话不可能有假!”
田芳也附和她:“你随便找个人问,保准大家都这么说!”
哦不对,不能去问高红梅,要不然苏 怕是一身黑咯。
得到答案后,赵超感激地从两位大姐道谢。
马槐花和田芳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脑海里却不约而同地想着,今晚上得去一趟二楼向苏 邀功,说不定就能占点她的便宜回来。
虽然不知道赵超是什么人物,可把人好一通夸奖,怎么也不是坏事儿吧。
两个妇女手挽手欢快地回了家,边走边回头打量他,这俊俏的小伙子也不知道有没有对象……
这边赵超,也正准备回街道办复命。
刚出小院儿,来到巷子口,恰好遇上从学校赶回来的高红梅。
两人擦肩而过,秀气的赵超一下子就吸引到了高红梅的注意,她握住刘招娣的手雀跃惊呼。
“刚刚那人谁啊?长得斯斯文文,还戴个眼镜儿,怪好看的!我好像看见他是从咱院儿里出来的!”
刘招待回头找人,只看见赵超一个黑漆漆的后脑勺,走路带风,没一会儿就消失在街角。
她纳闷,不就一普通小年轻嘛。
遂摇了摇头:“不知道。”
……
赵超回到街道办办公室的时候,除了秦主任、宋国涛、殷雪茹和张建兵,里边又多来了几个领导,其中还有华侨商店的负责人,李主任。
他看了眼手表,距离下班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三分钟,还行,不算太晚。
进来后,大家的视线一水儿落在了赵超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