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唐存在我手机里的名字,经过我百般思考,就叫钱唐。

我妈看到估计又得数落我没礼貌,说我对长辈不用尊称之类。问题是,钱唐是我的长辈吗?他多大岁数了?他工作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这些我都完全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叫钱唐为“叔叔”或“哥哥”,他和我的脸色都会变得非常非常的精彩。所以算了,爱谁谁吧。

交换了手机号,我依旧没主动联系钱唐。偶尔再路过几次初中部,依旧能看到钱唐带领他的电影拍摄大队在继续工作。不过这次我没有再凑上去看,也不知道钱唐是否还坐在他那矮凳上。除了回小区的时候,习惯性关注下钱唐的车位是否空着——我的友情观连好丽友都达不到,再多的也真不懂得怎么做。

因此某天,当我坐公交回家时,看到一个长得特像钱唐的人正坐在马路边上,我觉得自己阴天里无聊到眼花,不然就是我喜欢上他了。

幸好这两种情况都没发生。

我跳下公交车,好奇地往回走。果然是钱唐独自坐在行人长椅上,他面无表情,手里捏着那黑框圆眼镜。那模样既不像等人,也不像发呆,倒跟我在语文课上状态差不多,只是肉体在坐着,缺少活人气息。

我像苍蝇一样在钱唐身边来回转了几圈,终于百分百确定是他本人。嗯,怎么打招呼显得我比较文雅?

“你要不要还我火锅钱?”

听了我声音,钱唐停顿了好一会才转头认出我。“李春风?”他的声音微微沙哑,话说得又慢,但字就似键盘样一个一个敲下来。又过几秒,钱唐仿佛终于回过神来,眼神聚拢到我身上,他犹豫片刻:“哦,你放学回家?”

我翻了个白眼:“不,我准备放火烧学校去。”

钱唐淡淡问我:“身上带钱了吗?”

真是万万没想到钱唐居然又向我借钱。而且钱唐用指尖数了下我口袋掏出来的十多块钱,皱了下眉头,还看不太上的样子,把钱居然再还给我:“去帮我买几罐啤酒。”

我呆了几秒:“买酒?我还是未成年人啊?你怎么能让我买酒??!!”

钱唐问我:“你多大了?”

“十五啊!!!”

他漫不经心的说:“已经及笈了。”

“……及,及什么,”我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皱眉道,“你在结巴什么呢?”

钱唐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他并不喜欢在脸上摆太多表情,但也不会让人觉得他特别不近人情。但今天,钱唐看上有些心不在焉,有些冷漠。天色虽然暗,但我已经被钱唐的目光打量到有点慎得慌,结巴说:“……你,你没事吧?总看,看我干嘛?”

钱唐还没来得及回答我,他身后的天空就突然传来一阵轰雷声。这讨厌的声音!我下意识地闭上眼,背后瞬时出了一层的冷汗。

今年最后一场秋雨猛然降落下来,特别冷,特别大。

因为好奇心,原本现在应该舒舒服服到家的我,不得已和钱唐困在小卖部的屋檐下躲雨。我只穿着校服,冻得直打哆嗦,钱唐把外套脱了递给我,我有点嫌弃,索性把他那薄西服拧成一团,当做围巾绕在脖子上。

钱唐冷眼望着我的做法,终于开口提醒我:“特长生,我这身衣服很贵的。”

“……要不然我还给你?”

钱唐没再理我。这时候他已经给自己买到了啤酒,钱唐一边用下巴夹住冰镇啤酒罐,一边掏出钱包,点出几百块递给我:“这是上次欠你的钱。”

我一时觉得钱唐夹酒递钱的姿势有点小帅气,一时又觉得他难以置信:“你身上不是带了钱包吗?有钱干嘛刚才还要找我借?”

钱唐平静说:“不想破整。”

我张了张嘴,再吧唧的闭上,收好钱后下定决心不和这个人多废一句话。

外面的天空已经彻底暗下来,秋雨打了鸡血似的冲刷地面,雷声还在神出鬼没,每一次都让我头皮发毛。肩膀上的书包很沉,而且一个劲地往下滑。我琢磨是花十块钱买把伞走回去,还是站在这里等雨停——感觉两个选择都很丧的样子。

正在心烦意乱的时候,我鼻子突然闻到一股绝对不属于我的味道。很淡,不难闻,让人安定,来自我脖子上的西服。

西服的主人正站在我旁边,慢慢地喝他手里那罐马尿,目光已经不知道落到外面的什么地方去了。趁着这当口,我忍不住打量钱唐:高又瘦,穿着衬衫就像一棵树,完全和我们那班马猴不一样的物种。嗯,眼睛也又黑又深,很好看——等等,钱唐这时也正在平静的回望我。

我甚至没来得及转开视线,已经再次听到自己巨大的心跳声。该死,该死的!“摘了眼镜后有魔力”这个梗,不是只有在电影上才出现吗?

偏偏钱唐突然开口叫我,他声音依旧有点哑,感觉很触动人心的样子:“李春风?”

我尽量深呼吸:“……干嘛?”

“你今年十四吧?那么等你将来结婚,告诉我一声,我送你一份很贵的嫁妆。”钱唐淡淡地说。

我还有些发呆地盯着他的眼睛,下意识地先答应了。但等到回过神,反应到钱唐说什么,立刻脸颊滚烫,一种被侮辱的愤怒感直烧到我胸口。

我脱口而出:“你别他妈胡说——”

钱唐突然皱眉,原本温和的神情一下子就冷下来。我不由打了个寒战,下意识把剩下的脏话咽下肚。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变得小心谨慎起来,倒不是怕钱唐翻脸,只是讨厌得罪他。

顿了顿,我勉强忍气,再把话说完:“……反正,我是不会结婚的。”

钱唐罕见地没攻击我,也没嘲笑我幼稚。他点了点头,又继续喝那罐酒。

我瞪着钱唐。从第一次见面,这家伙就在我面前摆着一种淡定,一种高冷,一种居高临下和一种浓浓的装逼感,今天的钱唐比往常更加不可捉摸,更何况他又在说什么狗屁!姑奶奶我连期末试卷上的题目都不知道呢,结婚这事简直比高考还要远。这人凭什么乱问我?

但我也没法生钱唐的气。刚才钱唐独自坐在马路上的表情,如果我文采好一点也许会形容为“忧伤”,但我所能想到的高级形容词,也就只是“茫然”。而眼前这“茫然”,完全不适合钱唐。

我试图缓和气氛。

“你今天为什么坐在马路上啊?等人?”

“对了,你为什么想喝酒啊?”

“你多大岁数来着?”

“你是今天失业了吗?”

“你别总摆出这么悲催的样子啊。好吧,万一我不小心就结婚了,一定最先通知你,让你送我礼物行吗?编剧很有钱吗?那我能找你要车要房?你能捐个体育馆给我吗?”

但钱唐总是不说话,搞不懂是没心情还是懒得再理我。我这么直爽的人,已经被钱唐烦到有点忘记最讨厌的雷声了,再松口:“得,我会尽量结婚的。真没见过上赶着送礼的。脑子有病吧。”

钱唐已经安静喝完手头的第四罐酒了,依旧没搭理我。

我终于也暴躁起来,本来姑奶奶脾气就不好,加上今天作业没写天气还下雨还现在没回家。钱唐岁数比我大这么多,独角戏轮不到他陪我玩。于是我冷哼一声,索性扭头进小卖部,在柜台上挑了把雨伞。但付钱前,我犹豫了一会,又伸手多拿了一把。

交钱再出来的时候,门口的钱唐已经把啤酒全部喝完。也不知道那啤酒的作用,反正等再抬眼看我的时候,我发现钱唐依旧面无表情,但他眼神那股有点厉害又带点平静的东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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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真喝光了全部的酒啊?”我踢踢地上空的啤酒罐头,再好奇的追问他,“你到底怎么了?俗话怎么说来着,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说出来让我开心下啊。”

钱唐顺手戴上了眼镜,又恢复弱不禁风的文艺青年形象。他接过另一把伞要敲我的头。我立刻退后几步。

他撑开伞问我:“回不回家?”

雨幕里,我俩一前一后地安静走回小区。

晚上洗完澡,我又开始忍不住在草稿纸上写自己的名字。

李春风,李春风,李春风……唉,这糟糕的名字估计能陪伴我一生吧,那还真是了无乐趣的一生啊。如果我能够顺利结婚,估计收到请帖的人看到本新娘的名字就会先笑场,仅仅是想到这点,就真他妈的讨厌结婚啊。

我长久地趴在书桌上,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直到后来听到我妈走廊里的脚步,才抓起笔随手乱画假装做题。再过了会,我才发现自己居然在纸上写了两遍钱唐的名字,吓得我又赶紧撕了。

这一定是脑袋在回来的路上被雨淋坏掉。

窗外依旧传来雷声,即使再密封再隔音的窗户都不能完全堵住这声音。手机新闻说这场秋雨估计要下一夜,后天好像也有雨。对了,不知道钱唐回家后都干了什么。他是只有今天这么奇葩,还是平时也是个变态。西中到底有没有前途,钱唐高中时洗头吗?还有,我明天早晨吃什么……

我思考着这些和那些的深奥问题,随即愉快地决定放弃写剩下的语文作业,躺到床上睡觉去。

以我的人品,第二天就查语文作业了,而本人的班主任就是语文老师。可以想到,我又开始罚做值日了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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