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砸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音,黑乎乎的药汁流了一地。丫鬟立刻跪下请罪,吓得头都不敢抬。刚从宫里拨到岐阳王府做内主管的女官相南春听到声音,连忙跑过来。她最先看到伏在地上浑身发抖的丫鬟,洒了满地的汤药,视线慢慢上移,才看到被屏风遮了一半的床上,谢玄辰正半倚着。
相南春看到这一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二话不说,提着裙子跪在地上,垂头恭敬道:“小丫鬟第一次当差,笨手笨脚的,惊扰了王爷。请王爷恕罪。”
谢玄辰已经坐起来了,他眼睛从这些陌生的女子身上扫过,又看向明显多了许多人的大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以往慕明棠只要听到声音,一定会立刻跑过来。如今动静这么大,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她还没有出现。
多半,便不会出现了吧。
门口的人还是跪在地上,他没发话,没人敢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谢玄辰错觉,他总觉得这些女子怕他怕得有些过了,即便他寻常就很招女人怕,但刚见他醒来,也不该惊慌成那样。
谢玄辰什么也没说,淡淡道:“既然是第一次,那就起来吧。”
相南春深深磕头到地上:“谢王爷。”
随后相南春悄悄掐了小丫鬟一下,示意她赶紧退出去。随后,很快就有侍女奉来热腾腾的汤药,另一队侍女跟在后面,悄悄收拾地上的残局。
相南春当着谢玄辰的面试药,停了一会并无异状后,才让丫鬟将药碗端上来:“王爷,请用药。”
谢玄辰眼睛纡尊降贵地下移,停在药上,半天没说话。端药的丫鬟浑身开始发抖,越抖越明显,最后连水面都晃出细微的波痕。
相南春沉着气等了半天,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试图提醒:“岐阳王殿下,该喝药了……”
谢玄辰一个眼神扫过来,相南春顿时不敢说话。谢玄辰理都没理,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回王爷,戌时了。”
“日子呢?”
“九月十四。”
“九月十四。”谢玄辰慢慢重复了一遍,似乎这个日子有什么特殊。此刻寝殿内站了许多人,外面更不知围了多少双耳朵,可是屋内却始终落针可闻,众人连呼气都不敢大声。
所有人都在心里飞快盘算九月十四有什么特殊,而谢玄辰却在想,今日九月十四,他昏迷已经五天了。这五天,慕明棠在哪儿?
慕明棠得知他醒来,不可能不出现,那看来,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谢玄辰什么也没说,冲丫鬟摊手,说:“把药拿来。”
丫鬟战战兢兢送上药,谢玄辰瞧见东西,心里冷笑了一声。谢瑞防他可真是防得紧,喝药的碗匙而已,竟然都是木质的。是怕瓷或者银做的,到他手里成了武器吗?
也未免太低看他,只要他想,什么东西不能成为他的武器?
谢玄辰猛地暴起,从丫鬟手中夺过木汤匙,随手一掰,汤匙就被掰成了尖的。而这时,丫鬟还愣愣地抬着手,药碗摔落在地,还在咕噜噜打转。
谢玄辰手里的尖刺已经抵住丫鬟咽喉:“她在哪儿?”
丫鬟终于反应过来了,浑身抖如筛糠:“奴……奴婢不知道王爷在问谁。”
相南春没料到这番变故,此刻她反应过来,也跪下说道:“奴婢等人刚来,实在不知道殿下在问什么。请殿下看在陛下的份上,饶奴等一命。”
门外的侍卫也无声地握紧刀鞘,时刻准备着抽刀。谢玄辰冷笑了一下,手腕忽地用力,甩手一掷将木刺投到地上,擦着相南春的袖子钉到地面里。相南春只感觉眼前一花,袖子就被钉住了,周围的丫鬟哇的一声叫出来,相南春自己也瞬间腿软。
下面铺的可是地砖啊,一块随手掰成、隔空投掷的木头,竟然能刺穿地砖。
“不知道我在问谁?”谢玄辰完全收敛了笑,他现在脸色并不太好,泪痣映在他苍白又瘦削的脸上,阴沉又咄咄逼人,“现在知道了?”
这回不止女官腿软,外面的守卫看着也心生凉意。他们准备餐具时想到了这一幕,特意撤除了瓷碗、银碗之类危险的物品,连汤匙都被特意磨钝了。没想到在谢玄辰手里,汤匙只需随意一掰,仅靠徒手的力量,就是能砸碎地砖、杀人夺命的凶器。
更可怕的是,这只是他的虚弱状态。
相南春几乎被吓破胆,现在浑身都是软的,连忙说:“奴婢只负责内务,实在不知王妃的下落。五天前,内仆局孙待诏将王妃唤走了,之后王妃和孙待诏等人一直住在静斋,奴婢和静斋从无往来,并不知情。”
内仆局的人,是正四品待诏,那就是伺候太后的人了。谢玄辰冷笑一声,撑着床榻,硬是自己站起来,踉踉跄跄朝外走去。
谢玄辰走路,她们没人敢扶,全跪在地上,头也不抬地恭候。等谢玄辰走出门后,丫鬟悄悄问相南春:“向姑姑,王爷朝静斋去了,孙待诏那里,我们要不要派人去知会一声?”
相南春拧眉良久,最终还是缓慢摇头:“来不及了。只管做自己分内的差事,不要做多余之事。上面人的事,我们掺和不起。”
谢玄辰都快忘了自己府里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其实静斋离玉麟堂并不远,玉麟堂前面的檐屋连着两个斋轩,左边叫日思斋,右边叫云瑞斋。穿过云瑞斋,再往前走就是静斋了。
只不过静斋如其名,格外幽静阴森。他走近的时候,静斋外面黑影婆娑,竹叶声萧萧瑟瑟。竹子里面一片漆黑,唯有一间屋子有亮光。
众多侍卫、丫鬟跟在他身后,事发突然,有人想去传递消息,但是谢玄辰站在前面,根本没人敢试图发声提醒。谢玄辰默不作声靠近,里面的人一无所觉,还正在说话。
谢玄辰隐约听到里面在选什么东西。慕明棠说了什么,另一个女子的声音似乎很可惜,问道:“慕王妃,您当真这样选?您长得这么漂亮,皮肤看着也娇嫩,若是针扎进去,恐怕要很受些罪。”
什么东西扎进去?谢玄辰在外面听到,登时挑了下眉,砰地一声推开房门:“你让她选什么?”
孙待诏正从针囊中拔出最细的一根,宫里什么都有章法,上针也是如此。从细到粗,从短到长,不能乱了次序。
她正待说什么,突然听到身后砰地一声。孙待诏被吓了一跳,手一哆嗦,险些扎到自己的指尖。她恼怒地回过头,见夜色里站着一个人。他身后跟了一众侍女随从,丫鬟看到孙待诏的视线,一一垂下眼睛,没人敢上前。
孙待诏愣了愣,猛地明白过来。岐阳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外面这些人没看住他就不说了,怎么都不派个人来知会一声?
孙待诏立刻领着一众女官跪下,哪里还顾得上一旁的针囊:“奴婢参见岐阳王,王爷金安。”
慕明棠也倏地一声站起来,她本来想要迎过去,可是谢玄辰身后簇拥着众多侍从,看起来众星捧月,遥不可及,慕明棠的脚步不知为何就停住了。
孙待诏等人齐刷刷下跪,慕明棠左右看了看,也一言不发地低头行礼。
谢玄辰走进来,两边的人连忙给他搬座椅,铺锦垫。谢玄辰没发话,地上的人就不能起来,孙待诏感觉到头:“女官们说,这是调养身体的。如果生孩子的时候怕疼,喝一碗这样的药下去,保准再怀不上子嗣,自然也不会疼了。”
慕明棠最开始说调养身体的,谢玄辰就真顺着这个方向想,没想到听到后面,他的脸色越来越冷,眼神中的杀气几乎要化为实质。
谢玄辰这回连冷笑都没有了:“谁吩咐的?”
孙待诏脸色难看的惊人,见没人承认,谢玄辰冷哼一声,说:“敢给岐阳王府送这种东西,你们可真是好得很。你们不说,我这就拿去问谢瑞。”
好几个女官同时发声,最后是孙待诏抢得先机,说:“是奴婢。”
谢玄辰冷冷地,直接指着完全冷掉的药汁说:“喝掉。”
“是。”孙待诏磕了头,然后从另一个女官中接过碗,当着众人的面,仰头将一碗全部喝光。这种功能的药味道不会好,慕明棠光闻着味就恶心,孙待诏喝到后面几近作呕,但还是一滴都不敢剩。
她们没料到谢玄辰醒的这么快,更没料到大晚上的,谢玄辰居然亲自过来了。不是说,岐阳王病得只剩一口气在,随时都要去见阎王吗?
孙待诏她们另有任务在身,全天只盯着静斋,并不去玉麟堂伺候,所以对谢玄辰的动静得知得十分滞后。等反应过来时,一切都迟了。
皇帝确实不想让岐阳王府有小孩子诞生。谢玄辰已经麻烦至极,皇帝一点都不想看到有谢玄辰血脉的婴孩出生。虽然谢玄辰现在不太像是能让人怀孕的样子,但是,万一呢?
皇帝不想赌,也不敢赌。然而这些微妙的烦恼不好说,路太后看出了皇帝不可示人的心思,便授意自己的女官出宫,替皇帝解决他的心头隐患。
按太医的说法,谢玄辰至少还有三四天才醒,所以孙待诏放心地端来绝子汤,想趁这几天解决了慕明棠。那排明晃晃、亮晶晶的针一摆出来,哪个女子能扛得住,还不如一碗绝子汤痛快。毕竟以谢玄辰的身体,她这辈子本来也不可能有子嗣。
反正结果都一样,为什么要和皇帝太后对着干呢?还省得受皮肉之苦。但是慕明棠却选针,孙待诏有些惊讶,有些惋惜,却并不觉得失望。看来这位年轻的岐阳王妃不受些教训,是不会开窍的。
慕明棠自己配合,一切好说,她不配合,也不过是受些皮肉之苦,然后再被灌药。这是皇帝想要到的结果,无论怎么做,结局都不会改变。
谁也没想到,谢玄辰竟然醒来了。本来是替圣上分忧的妙计,此刻成了泼向皇帝的污水,皇帝无论怎么想,谋害岐阳王子嗣的名声绝不能坐实。若是她们不处理干净,别说立功,能留个全尸都是奢望了。
她们每个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岐阳王问的时候,那么多人抢着应承。最终是孙待诏压过众人,她身份最高,地位最大,她来受罪,才能让岐阳王消气。
孙待诏喝的时候,屋内屋外许多人都别过脸,不忍心看。等最后一滴喝完,孙待诏瞬间趴倒在地上,不住干呕,很快,她的腹中就开始绞痛。
孙待诏在地上缩成虾米,不住打滚,谢玄辰就那样冷冷地看着。他慢慢站起身,不知道是对地上的孙待诏,还是对别的什么人说:“我今天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暂且留下你们的狗命。以后手放干净些,再敢对我的人动手,我让你吃进去什么,就吐出来什么。”
谢玄辰说话的时候脸上没有血色,嘴唇也淡的发白。煞白的脸,冷冰冰的眸,眼下点了一颗泪痣,整个人宛如水里的鬼魅,阴冷,又有难言的妖艳。
他说完之后,对慕明棠撩了下眼皮,还是那副冰冷厌世的样子,对慕明棠伸出手:“走吧,我接你回家。”
明明是冷冰冰的语气,可是听着慕明棠耳朵里,却瞬间如三月春风,冰消雪融。慕明棠眼睛骤然发亮,立刻越过众人跑到他身边,扶住他的手。
“嗯,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