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津塬独自站在原地。

他在发觉真相后仿佛只是轻微地惊悚一下, 随后面无表情地站着。站了五分钟,理智悄然回来,再提醒他另一个事实——去咖啡店前, 她抛给了他硬币包,他也就毫无防备地就把夹着自己机票的护照交给赵想容一同保管。

此刻。在意大利, 在罗马,在机场,在空座位,他全身上下……只剩下10%电量的手机、硬币包和一个自拍杆。

距离他们的重逢,仅仅过了两个小时。

33号登机口前的电视屏幕开始闪耀。

罗马飞向巴黎的航班准备值机,旅客扫描机票, 依次进入闸口。乘务人员对着喇叭, 进行第一遍催促, 第二遍催促, 第三遍催促,final call。

接着, 她对着无人上前的情况耸耸肩,转身把登机口重新上锁。

周津塬站在一步之遥注视着,冰咖啡化得他满掌心都是水, 一滴一滴滴地凝聚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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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想容怀揣着两人的护照, 手提着周津塬的行李袋,一路低头匆匆地冲出安检, 跑出机场大门,肺部跑得几乎整个燃烧。

她并没有跳上出租车或公交。

赵想容在外面绕了一大圈,再机灵地重新跑回来,靠在地下停车场那一层的母婴室墙壁上剧烈地喘气。

赵想容又等了十几分钟,轰鸣的耳鸣声才退去。而她不想笑得太大声, 不得不耸着肩膀让自己显得面无表情。

这,才是她报复的终点站。

周津塬之前困惑问过她的一句话是,她到底想要什么?赵想容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思考,她想,自己其实并不是那么饥渴地想得到周津塬的爱与认可。

她以前的想法很简单,不想要他们之间要变成那种白烂恶心的言情剧。

她如今的想法也很简单,不想为了莫名其妙的烂理由,把两人的关系,重新拉到原来的轨道。怎么可能一样?

母婴室陈旧空旷但干净明亮。在母婴室,有椅子可供坐下,赵想容的手机只开着wifi,继续工作视频。patrol提了一句说他明天晚上回国,是否需要帮着退税,赵想容却突然想起,貌似把自拍杆落在周津塬那里。

无所谓了。

空调开得很冷,她只穿着吊带和热裤,冻得瑟瑟发抖。赵想容低头开始翻周津塬的行李袋,从里面找出一件做工极其精良的白色男士衬衫,匆匆地套在外面。

她在水池边挽起过长的袖子,开始四处找充电口,为心爱的手机充上电。

停车场的男女厕所倒是有人用,但并没有准妈妈带着婴儿来母婴室,她就鸠占鹊巢地坐着。赵想容玩了好几盘手机游戏,期间不停地回着各种微信。

也不知道多久,她突然发现自己在打瞌睡。而当她突然再惊醒时,机场的清洁工正开着小小的机械清洁车进门。

双方都是一愣,赵想容立刻先笑着hello了一声。清洁工便也对她笑笑,倒也没有撵她离开的意思。

赵想容心安理得地坐着,重新买了一张回巴黎的机票。飞机将于两个小时后起飞。她再提前在巴黎订了一辆车,让司机来戴高乐机场接自己。

清洁工人开着小车离开,赵想容跺跺脚,也跟着走出去。

她拎着行李袋,很镇定地坐电梯,重新回到了机场出发大厅的入口。

重新排队,重新安检,重新出示机票和护照,一路都畅通无阻。世界如常地不关心谁发生了什么,至少,罗马一点不关心小偷和骗子的命运。赵想容确认了这一点,她想,好吧,对意大利还是有一点好感度的。

她的新航班在同一个航站楼内等待,但旅客变得稀稀落落,不少店铺早就已经关门,只剩下候机室的空座位整齐排列,犹如棋盘。

赵想容看看表,她甚至没发现,自己居然在母婴室待了足足十二个小时。她不觉得饿,渴,累,难过或者任何生理感觉。

但路过自动售卖机,赵想容还是停下脚步,用纸币买了一瓶冰得可怕的矿泉水和士力架。机器吐出的找零硬币没地方放,再塞到周津塬的行李袋里。

赵想容刚坐下,还没吃士力架,意大利人民就发挥他们惯来不靠谱的个性,空乘临时通知更改了登机口。

赵想容施施然地往回走,她一路张望,打算把手里沉重的行李袋交给机场乘务。

她没注意到,更改的登机口需要路过刚刚的33号登机口。

她更没注意到,就在不远处,隔着几排座位,有人正背对她凝视着外面灰红色的天空。

——该放手了。

周津塬这么告诉自己。

他之前在罗马街头的那番话,已经彻底地搜刮尽了所有想说的话。他甚至觉得,此生再无其他话好讲。如果那番话都不能够打动赵想容,她就可以直接去死了——当然,他想的是,如果那些话都不能打动赵想容,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可能。

再过了会,周津塬的理智又觉得,他可以继续找她,纠缠她。而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先离开机场。

按照常理来说,周津塬知道他至少第一时间应该报警,或者求助大使馆,或者请求机场去查无所不在的监控摄像头,看她去了哪里。

但是现实生活里,某人只是坐在原地。

周津塬凝视前方。

夜色彻底地暗下来,弧形玻璃被擦拭得很亮,简直能当镜子反照。周津塬的咖啡不知不觉已经被喝光了,纸杯却保持完整。他轻轻地握着空杯子,看到警卫牵着威风的狼狗,背着枪走过去,他也没叫住对方。

赵想容拿了他的行李和护照,独自走了。

周津塬知道他会为此事痛苦,但他没想到,这次的痛苦会扭结成一阵如此强烈的东西,让他在十几个小时里无法挪动一步。他什么也不想做,除了坐着。因为一动,他就会更痛苦。

意大利语,法语和英语偶尔提醒着登机时间,周津塬试着凝聚精力听,想把思绪拉回来,但始终没有成功。

他想,再给自己五分钟时间就走。

而直到这时,他耳边突然捕捉到到熟悉的,轻轻的笑声,与此同时,他从玻璃的反光里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赵想容女士正在和警卫比手画脚。

编,又开始编!来自遥远中国的赵女士笑着说,她刚才在卫生间里,“不巧地”捡到一个行李袋。请问,为什么她能在女卫生间捡到男乘客的行李袋,赵想容甚至不准备编出合理理由,她只是微微地挑了下眉。

意大利警卫跟她聊了几句,就接过行李。

据说罗马的安保也很不可靠,这个警卫也可能不准备把失物交给机场。或者,他自己偷偷留了。但赵想容不在乎,她看了眼表,继续匆匆地往前走。

有人千里迢迢地追来国外,压着自尊心,上赶着求爱,却被偷走护照,丢了所有行李——周津塬八成体会到,她以前在他身上体会到的所有挫败感。她反正是终于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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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真的开心吗?

赵想容没有任何感觉,她只是脚步轻快地到达新的登机口。

她找了椅子坐下,再低头翻包,掏出折叠得小小的围巾,草草地绕在脖子上,顺便遮住半张脸。

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赵想容静静地吃着士力架。

她看到对面有一些年轻人,正在朝着这边走过来。

他们应该是转机的亚洲留学生。和大剌剌的双肩客年轻美国游客不同,都化着妆,背着最新的i和chanel,叽叽喳喳,彼此簇拥着走过一个发亮的hermes香水广告牌,也路过她。

赵想容翘唇一笑。

大部分人眼里所谓的奢侈和品味,都是像她这样在杂志社里卖广告的家伙,天天开会营销出来的。就像周津塬心中所谓的真爱信件,都是她少年时和好朋友所讨论的闲情逸致。

这个世界美而广阔,但也会带给人一种深情错觉,好让你以为只要拥有点独一无二的东西,自己同样不可取代。

但真相是,在这个世界里,别人可能会在你情愿被遗忘前就先遗忘你。她很小的时候就懂这个道理。怪只怪许晗让她短暂地信了一点点友谊和温暖,她随后又试着想在周津塬身上找点独特的东西或者是爱意。

而她和周津塬的羁绊,早在她上一次绝望地来罗马时,就已经彻底地结束了。鬼知道,他们回国后那一堆纠缠是因为什么。也可能,是减肥减多了后的幻觉?

赵想容独自沉思着。

她没有看到周津塬正站在背后吃惊地望着她,就像周津塬甚至没料到她还敢逗留在机场。

——他们带着同样无可救药地固执和自信,以为对方会离开犯罪现场。

赵想容的思路是,护照那么重要,周津塬至少得抛弃爱恨情仇,第一时间先补办一下护照吧?而周津塬则以为,她但凡有点理智,应该坐火车或者坐她朋友的私人飞机飞巴黎。总之就像兔子一样溜之大吉。

他们都没有。

赵想容再发呆了会,从那名贵的鳄鱼包里,掏出一张绛红色的本子。

那是被她扣下的周津塬护照。

而打开最后一页,赵想容开始不客气地撕起他的护照。

护照是特殊纸质,她纤丽的手指被揪得生疼,才撕掉三页。赵想容很快就不乐意撕了,她抬起头,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分类垃圾桶。

赵想容眯起眼睛,开始把护照向垃圾桶的洞口投。没投准,护照平平地飞出,不小心砸到一个四处溜达的金发小女孩头上。

对方诧异地看着她。

赵想容做了个回踢的姿势,示意对方把它给自己踢回来。小女孩照做。

赵想容附身捡起护照,继续往垃圾桶里扔。偏偏这一次,还是没投准,真是见鬼了!

她再次指使小女孩把护照给自己踢过来,但金发小女孩却好奇地跑过来。

小姑娘头上绑着两根辫子,穿着红色的鞋,胸前带着雏菊的胸针,应该是个法国小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赵想容试着用她流利的a2法语问那个小女孩。

小姑娘确实是法国人,她说了个名字。

赵想容不知道为什么,莫名觉得和她很有眼缘,就笑着问她:“嘿,甜心,你回去问问你父母,咱俩可不可以合一张影?”

法国小女孩不怕生,她真的笑嘻嘻地跑回去。

不远处,她的父母正疲倦地推着一个双胞胎的婴儿车,和乘务交谈。航班一般安排多儿童家庭提前登机,而他们看了眼赵想容,赵想容从座位站起来,扬唇对他们招招手,他们便同意了。

赵想容左手搂着小女孩,举高右手手臂,她们共同比出“搓心”这个手势,但还没按下键,眼前突然就有一个东西伸过来。

是个自拍杆。

赵想容疑惑地回过头,却发现旁边的座位,不知何时坐有一人。

有人的手臂搭着椅背。他无声地递过来自拍杆,而那双招牌的寒凉眸子,正冷冷地,冷冷地,冷冷地凝望着她。

赵想容在最早知道周津塬和许晗的渊源时,在她认为周津塬又喜欢上别人的时候,她真的一直,一直,一直都很想对他讲一句话。

可是,那句话直到最后也没说。

事后赵想容想,也许她太古怪,也许他太傲慢,也许他们就永远没找到特别合适的机会。

那一句曾经深藏在赵想容心底的话,此刻却原封不动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来。

——“不好意思打断你们,但是,你现在应该和我在一起。”

赵想容清楚地听到了。

距离太近,她震惊地看着周津塬的眼睛,同时感受到熟悉的耳鸣传来。有个瞬间,仿佛回到小时候,仿佛听到昔日万劫不复的小黑屋重新打开的声音。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用整个身心拒绝着再走进这一段腐蚀性的感情里。

她专心地看着旁边的小女孩,金黄色的头发晃啊晃。但小女孩没有看她,她歪头看着周津塬,她听不懂他说什么,但她被这个亚洲男人身上带的什么气质震撼住了。

“你也要和我们一起照相?”她用法语问周津塬。

“不。”赵想容突然回过神来,她胳膊下垂,收回手机,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哑了,“你可以走了。”

小女孩扁扁嘴,溜下座位就要跑走,却又被拉住,赵想容朝着她展开手。小女孩懵了片刻,意识到自己依旧拿着肮脏的小本子,也就是周津塬的护照。“你要继续扔掉它吗?”她问她,“我可以帮你扔进垃圾桶里。”

“不,结束了,“赵想容摇摇头,然后用中文把刚才的话重新说了一遍,“我们俩也彻底结束了,你可以走了。”

小女孩瞪大湛蓝的眼睛,她对这状态有点糊涂,不由回头看了眼父母,他们的眼睛正关注着这里,但也并没有催促她回来。她又仰头看了下周津塬,那个大人甚至没看她一眼,自始至终都看着旁边那个漂亮女人,神情奇怪极了。

这份专注让小孩子感到自己有点多余,

“……嘿,你们是朋友吗?”她再次用法语问。

周津塬在看着赵想容。而在人生中最漫长的这几秒,周津塬才终于发现,之前在机场正做着什么。原来他居然在祈祷,身为一个极为彻底的无神论者,向一个他所不信任的神灵,虔诚地祈求能收获一个比较好的结果。

有关赵想容的结果。

没有人理睬那个法国小女孩。她大概是倔强的孩子,扁了下嘴,僵立站在他们身边好几分钟。

然而,赵想容已经打定主意。她旁若无人地开始玩起了手机。

一直都维持沉默。

直到小女孩的父母开始叫她回来,小女孩低头,看到赵想容正穿着昨天新买的丝绒小猫跟鞋,上面有几颗星星般闪烁的水钻。她突然就用小红鞋猛踩了赵想容一脚,再任性地一甩辫子,转头向她家人飞奔过去。

一阵钻心的痛。

赵想容终于蛮不高兴地抬起头。她猛地从座位上弹跳起来,但在追小女孩前,赵想容把那页旧的护照页狠狠地摔到他怀里——周津塬没看那页废纸,他跟着站起来。

所有文字都过期了。

所有时间都过去了。

泛黄护照落地的瞬间,周津塬紧紧地抱住眼前要跑走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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