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荣庆堂。

贾母见自己的话,被贾琮一口回绝,当着家中老小的面,竟一点台阶都不给自己留。

贾母气得脸色发白,狠狠说道:“你就真的那么心冷,我知道大老爷和大太太对你稍有不慈,可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

他们即便有什么不好,那也就罢了,你十岁到了西府,我这祖母的可有亏待过你,政儿待你比亲儿子都好,你都忘了吗?

你兄弟犯下这么大罪过,你还不是一份奏书就保住了他的小命,荣国爵位承袭,不过是理所当然之事,难道比琏儿的事还要难吗。

你真的就不顾一家子情份,这么狠心撒手不管!”

贾母一番话气氛尖锐,荣庆堂中气氛一下变得艰涩冰冷,在座众人的心神一下变得凝重。

随着贾琮这两年在贾家飞快崛起,如今开府立户,官爵日重,贾家除了贾母这个祖母外,谁都已没底气对他说半句重话。

王熙凤听贾母大发祖母之威,心中只是暗自冷笑,琮老三表面礼数规矩,内里却是软硬不吃的清冷性子。

老太太不说顺毛儿捋着办事,还偏偏把话说得怎么僵,琮老三要是还会理会这事,那可真是见了鬼了。

一旁探春听了贾母的话,心中暗自焦急,老太太怎么说这么硬的话,自从三哥哥立了东府,本就和西府渐渐疏远。

只不过和家中姊妹要好,连带着日常礼数才没冷落下来,老太太说这些狠话,不是把三哥哥越推越远了吗。

王夫人听了贾母这番教训的话,心中多少有些快意,心说凭着小子封了爵立了府,但老太太是他的嫡亲祖母。

他就是封了公候王爵,也越不过祖母的孝道礼数,不然传出忤逆之名,即便宫里都难以庇佑他。

贾琮听了贾母的话,似乎毫不在意,淡淡说道:“如今二哥获罪,失去了承爵之资,荣国爵位多半就是兄终弟及,由老爷承爵。

老太太让我给宫里上书,可那里有小辈为长辈求爵的道理,不仅于礼不合,老爷的脸面上也要难堪。

倘若老爷为承爵人,自然也没自己上书求爵的道理,所以此事有失妥当,琮实在办不了。”

贾琮一番话,在场众人听了都觉得有理,那里有侄儿上书为叔父求爵,说起来未免太过贻笑大方。

只要贾琮这样的奏书一出,只怕马上要成为朝野笑柄,不仅笑贾琮不知礼数,也要笑贾家昏聩无人。

探春、王熙凤、李纨等人,见贾琮轻描淡写的回复,贾母方才剑拔弩张一番话,激起的紧张气氛,立刻被消弭无形。

他们也都听出,贾琮根本不想掺和这件事情,但理由挺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王熙凤暗自腹谤,这几年琮老三但凡心中不爽,都会这样不阴不阳的说话,而且毫无痛脚可抓,一贯让人有牙没处下嘴。

老太太居然一直没被他气死,也算多福多寿身子硬朗。

……

贾母满怀郁闷,一口老气憋在胸中,怎么也不得散去。

如不是看上这小子在皇帝面前有脸面,自己何必去求他。

一旁的王夫人听了贾琮一番话,虽然道理上挑不出毛病,但她却以为贾琮失意大房败露,妒忌二房得势。

明摆着故意不帮二房谋求爵位,这让王夫人心中十分气恼,自己老爷一向待他比宝玉都亲,连家传的青犀甲都送了他,他却这样没有良心。

王夫人一口气顶在胸中,突然脑子灵机一动,竟让她急中生智,想到一件事情。

她话语中透着欢欣,说道:“既然琮哥儿说自己是晚辈,不适合上书求爵,倒是也有更妥当的法子。

满府之中,唯有老太太是超品国夫人,身份最为尊贵,上书朝廷,母为子求爵,以继家业,才最是顺理成章。”

贾母一听这话也是眼睛一亮,搞了半天自己舍近求远,自己这国夫人的位份,可不是什么摆设,这孽障借故推脱,倒不如自己来办干脆。

王熙凤听了也有些惊诧,没想到自己姑母还有这等机智。

贾琮听了王夫人的话,嘴角只是微微一牵,却一句话没说,他可不想留下话柄,省得以后说起,贾母上书朝廷,自己也出了主意。

贾琏定罪北上服刑,荣国府的爵位传承,宫中迟迟没有信息,连礼部发放春祭恩赏,都因此耽搁。

贾母和王夫人不知根底,只会满脑子瞎猜糊想,但贾琮却深知荣国爵位传承搁置的原因。

嘉昭帝、锦衣卫、贾琮都深知,参与辽东失窃火枪盗运,主导宏椿皮货盐铁贩卖,主谋之人就是贾赦。

贾琏虽因父命牵扯其中,实际上不过是贾赦的替罪羊。

嘉昭帝因为要用贾赦之死,夺情贾琮和江南甄家的联姻,所以只能隐去贾赦的罪名。

这其中的内幕只能意会,不可言传,贾琮更不会把其中根底,同贾母和王夫人这等内宅愚妇说道。

万一被她们闹出枝节,拆了嘉昭帝的台子,伤及到太上皇的脸面,连他都难以收场。

既然王夫人对二房承爵如此炙热,不惜怂恿贾母上书,自己好像也没理由拦着,那就让她们折腾去。

王夫人见自己出了个好主意,老太太神色满意,一旁的贾琮就像是傻了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不禁心中得意,觉得自己这主意,打破了贾琮暗中阻挠二房袭爵的企图,当真让人心中快意。

这小子虽然这两年顺风使帆,又是封爵又是做官,但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那里还能事事老道,天下的路途还能都被他占了。

等到自己老爷袭爵,荣国府的爵位和爵产都归了二房,宝玉将来的根基就是一等深厚,东西两府并驾齐驱,谁也不弱于谁了。

贾母倒是没有王夫人狭隘的想法,觉得贾琮是故意使坏,阻挠二房承爵。

她只是以为贾琮自小受生父嫡母虐待,所以和家中一直不亲,又生了精明冷厉的性子,但凡损伤到他自己的事,这孽障便是一律不沾惹。

不过她心中还是认可贾琮的本事,见他对王夫人的提议,默默不语,心中有些犯嘀咕。

忍不住皱眉问道:“琮哥儿,你既顾虑那般多,我也不勉强你,我且问你,你常出入宫中,太太提的这法子,你觉得还可行?”

贾琮还没回答,却见王夫人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眼神之中颇有几分冷漠,似乎担心自己出言反对。

贾琮说道:“家中承爵之事,不是我一个晚辈该说话,既然太太想的法子,想来总是好的。”

王夫人听了贾琮这话,脸上松了面皮,贾母说道:“那这事就这么办,等政儿回来,让他给我写一道奏本。”

众人说过了要紧事情,也就各自散了。

……

王熙凤和平儿走出荣庆堂,见探春陪在贾琮身边,一起往东府去,她看着贾琮的背影,有些若有所思。

平儿说道:“三爷不能为府里上书请爵,也是有他的道理,老太太的话厉害了些,好在太太想到了法子,三爷也见说好的。”

王熙凤冷笑:“琮老三这人心思深,依我看他倒不是觉得太太的法子好,只是想一味撇清,半点不想沾惹此事。”

王熙凤心思精明过人,如今他将贾琮视为靠山,对他的一言一行,比平时更加留意。

想到刚才姑妈建议老太太亲自上书请爵,贾琮的态度有些含糊,似乎不置可否,又拿出晚辈不好多言的借口。

她左右思量,都觉得这里面有文章……。

……

贾琮和探春过了两府夹道小门,等到进了东府之后,探春说道:“三哥哥是不是觉得,太太让老太太上书请爵,不太妥当?”

贾琮微微一愣,回头好奇的看探春,将她秀眉纤浓,眉梢微挑,透着英媚之气,一双秋水盈盈明眸,含着俏然动人之意。

探春微微一笑:“我在一旁都看着呢,三哥哥的心思可瞒不住我呢。”

贾琮一笑,说道:“还是三妹妹精明,如今西府形势复杂,大老爷亡故,二哥又出了事情,家传的爵位总要落到二房头上。

老太太和太太日日挂心此事,可偏偏宫中迟迟不下承爵诏书,她们都已经心急如焚。

方才想让我上书宫中请爵,被我所回绝,太太又相出让老太太以超品诰命之尊,给宫中上书请爵。

我如果出言反对,老太太和太太还以为我有意阻挠,我又何必枉做小人。”

探春问道:“荣国爵位迟迟不能承袭,三哥哥觉得要出事情?”贾琮不好将其中根由和探春细说,只回道:“事出反常,多半是要出纠葛的,总之我们这些晚辈,也操不了那个心。”

探春突然脱口而出,说道:“琏二哥虽然出事,大房还有三哥哥这个血脉,照我说这爵位你才最有位份。

可惜三哥哥太本事,早早自己挣了爵位。”

贾琮笑道:“三妹妹慎言,这话头要是传到太太耳朵里,对你生了嫌隙,对以后可是不好。”

探春一听这话,脸色微微一白,贾琮虽然没有明说,但两人兄妹默契,自然懂得贾琮的话意。

不外乎庶女的婚姻前程,都是掌握在嫡母手中,探春如因偏心贾琮,让王夫人生厌,将来如在女子婚姻上生事,姑娘家的一辈子都要被毁。

探春贝齿微咬红唇,说道:“我最佩服三哥哥,我们都是庶出的,可哥哥凭着一身本事,硬是自己挣来了前途,谁也左右不了你。

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然必定要跟着三哥哥做一番事业!”

贾琮发现探春说着话,一双盈盈双眸望着自己,眼神中都是认真孺慕的神情,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情愫。

不过贾琮不太放在心上,他是两世之人,内心积淀远不是少年。

自然懂得十几岁的女孩,青春血气,对同龄亲近的异性,产生异样的感觉,只是寻常之事,等到时光沉淀流逝,自然也就随着消散。

贾琮笑道:“世人总有偏见,觉得女子只能困守内宅,我倒觉得女儿如有志向,一样可以不输男儿。”

探春听了这话,心中温和妥帖,明眸微微闪动,说道:“怪不得三哥哥会这么想,我可是知道三哥哥的鑫春号,便是那位曲姑娘做大掌柜。

外头都说她是内务府唯一的女皇商,三哥哥将整个商号都交她打理,这才几年时间,鑫春号就做出这么大阵仗,曲姑娘也当真了得。

就像三哥哥说的,女儿如有志向,一样可以不输男儿,我好佩服那位曲姑娘,恨不得哪天像她一样。”

探春神情有些黯淡,说道:“可我生在豪门大户,却没有曲姑娘这么大的自在,一辈子只能待在内院。

我虽有姨娘和兄弟,但却都不是灵醒之人,我暗中操了许多心,终究是无用的,将来也没个臂膀依靠。”

贾琮微笑道:“三妹妹不需忧心,将来有我护着你呢,保管能让你称心如意,只是能配上三妹妹的,非世间俊彦不可。

即便你将来想和曲姑娘那样,或许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探春听到贾琮说道,将来有我护着你,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得意,又听他说非世间俊彦才配得上自己。

她毕竟青春年少,说起姻缘多少有些羞涩,口中不知觉念叨世间俊彦几个字,只觉芳心鹿撞,忍不住侧头望贾琮一眼。

见他眉眼隽美无双,正目视前方,并没有察觉自己异样,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只是俏脸已一片绯红,娇艳英媚,更胜三分。

探春认真说道:“三哥哥这些话,我可记在心里,不许随口哄我,将来可是一定要作数的哦。”

贾琮笑道:“好妹妹放心就是,我一定说到做到。”

探春柔白纤细的小手一拳,伸出一根秀巧的小指,笑着举到贾琮跟前。

贾琮一笑,也伸出小指,明媚的阳光下,两人小指勾在一起,相视而笑,尽显洒脱。

……

大周宫城,乾阳宫。

腊月隆冬,宽敞的大殿中透着阴寒。

大殿之中最温暖的地方,便是嘉昭帝的御案周围。

此刻殿堂之中除了皇帝,还有个衣裳朴素的男子,跪着地上一言不发。

他微微打了个冷战,宽大空荡的乾阳殿,似乎比殿外还要寒冷,只有从御案的方向,会推送过来一阵阵温热的气浪。

贾琮看到此人一定能够认出,因为他是火器工坊的管事钱槐。

嘉昭帝对跪着那人问道:“钱槐,最近火器工坊中后膛枪的研制进度如何?”

钱槐回道:“启禀圣上,自半个月前贾监正重回火器工坊,后膛枪的研制比以前就多了章法。

只是半个月时间,比前面一个月时间都见成效。”

嘉昭帝闻听,脸上生出和缓之色,似乎心情一下变得不错。

钱槐继续说道:“贾监正这次对后膛枪做了较大改进,因为原先那版营造图样,后膛枪关键部健件锻造难度极大。

目前已将难以锻造的底火击发,改为撞针击发,将营造难度极高的铜壳子弹,改为纸包子弹。

臣和工坊的各科工匠都推演过,贾监正的这两项改进,可以说是巧夺天工,令人匪夷所思。

不仅极大降低后膛枪的营造难度,而且成枪的威力预估和原版后膛枪相比,只是略微降低,但射程和杀伤依然比远高于改进型鲁密铳。”

钱槐这些话,嘉昭帝当日就听贾琮说过,如今经过钱槐和火器工坊匠人的验证,可信度便大大提升,说明贾琮当日并无夸大其词。

钱槐继续说道:“贾监正让工部郭尚书从江南招募了两个顶尖的针匠,有从山东招揽了七个一流的纸浆师傅。”

嘉昭帝心中稀奇,问道:“贾琮招揽针匠和纸浆师傅做什么用,这些人又不能锻造火枪?”

钱槐回道:“贾监正说如今世上,根本没有现成的后膛枪造师,都要火器司筛选合适人选,自己进行培养。

那两个顶级针匠在贾监正的提点下,已打磨出锻造后膛枪撞针的模具,并已造出几个批次枪机撞针。

虽然这些撞针样品,还不能符合贾监正的要求,但是其精度在一点点提高,相信数月时间反复锻造修真,必定能造成合用的枪机撞针。

从山东招揽的纸浆师傅,也在按照贾监正的指点,配置适合制作纸包子弹硬度的纸浆,眼下也已出入轨道。”

后膛枪所需枪管等各类部件,其精度和强度都要高于改进型鲁密铳,贾监正也已安排人手,分组分批打磨制作。

贾监正不仅奇思可夺天际,还十分精通管协之道,还将后膛枪按部件逐个分解,并分配各专人打磨营造。

他还制定了所谓全景计划,将后堂枪每个部件,都预定开始营造时间和完成营造时间。

对应分配工匠须在预定时间内完成部件,提前者重奖,延后者处罚,步步为营,井井有条,让小人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钱槐原先是工部的一名老吏,被嘉昭帝看重安插的火器工坊,如今见他说起贾琮,话音中满足惊叹和崇拜,让嘉昭帝见了都颇为玩味。

他听钱槐说起贾琮在研制后膛枪的过程中,不管是用人、督造、管事等方面,诸般奇思妙想,新奇怪诞,闻所未闻,而又卓有成效。

嘉昭帝心中满是诧异和惊叹,虽然贾琮的奇异之处,这两年他已见过不少,但每一次见到他重演新奇,还是不可遏制的惊叹。

也不知道这少年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为何能生出如此多斑斓多姿的奇想……。

嘉昭帝问道:“贾琮发明的那个什么全景计划,其上显示后膛枪什么时候能完成所有部件锻造?”

钱槐回道:“启禀圣上,按照贾监正制定的计划,五个月时间就能造成试射成功的样枪!”

嘉昭帝听了精神一振,当初贾琮和他说过,改进后的后膛枪有望半年造出样枪,如今竟还能提前一个月时间,倒是意外之喜。

问道:“贾琮的那个什么全景计划,是否可行,或者有所虚妄偏颇?”

钱槐回道:“贾监正的计划是和所有参与工匠,反复磋商后制定出来的,自然是可行的,并无虚妄之处。”

听了钱槐一番话,意向脸色冷峻的嘉昭帝,嘴角也露出笑容。

等到钱槐告退之后,嘉昭帝饶有兴致观看,钱槐抄录的那份所谓全景计划。

只是内侍副总管郭霖进入大殿,手中拿着一份奏本,说道:“启奏圣上,荣国府贾太夫人,以超品诰命之身,向通政司上了折子。

奏请圣上请承荣国爵位于次子贾政。”

嘉昭帝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沉,对郭霖递上的折子,只是翻开略微看了一眼,便扔在御案上。

荣国府这份请承爵位的折子,让嘉昭帝联想到贾赦盗运火枪、贩卖盐铁等污行,心底不由生出一股厌弃。

似乎被什么东西触动,嘉昭帝目光流转,看向御案上那份缜密细致的后膛枪营造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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