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火车转弯时,能看见列车首尾互相追逐,陆兰庭喜欢这样的时刻,这像一个贪吃蛇的隐喻,他幼时为这个经典单机游戏花费过一些为数不多的可自由支配时间,永远衔尾而食的蛇以自损而成立,人亦如是。

从高架铁轨上远望垦利,柔和夜色中,逐渐远去的城市,被描绘出橙红色网格状的清晰肌理。

陆兰庭前来时乘坐联邦的第35号列车,也为自己选择同样的返程方式。

其余旅客不知道,做休闲打扮的便衣保镖,周围时刻散布数个车厢内,安保密不透风,因此他们眼中,这位独享最佳观景视野包厢的年轻人,大概只是一位出身教养良好,投胎运和皮相都相当不错的富家少爷。

在车窗外大面积水杉与蓝花楹的陪同下,列车穿越横贯卡纳中北部的夕恩山脉,先后途经伊丹州,礼耶州与特比奈州。

在被贴上包含负面意义的“铁锈带”标签之前,这就是上个世纪中后叶本国钢铁工业的三大重镇,分别以煤铁,电气和机械制造业闻名于世。

五十年前轰轰烈烈的“钢铁热”之下,数百万人从全国各地迁往这三地安置家业,在地域性上,他们是山区来到铁锈带的劳工移民,在社会学意义上,他们是卡纳的工人阶级。

这些辛勤的人民对实现人人富裕的“卡纳梦”有一种近乎信徒般的虔诚,他们吃苦耐劳,怀抱着出人头地的愿景背井离乡,繁荣的钢铁工业,确实也一度将他们托举到中产阶级的边缘,他们在异乡生根发芽,买房生子,直到后来钢铁过剩和产业转移的阴云将命运的雨水无情泼洒在他们头顶,辉煌的引擎被腐蚀成落魄的铁锈——

——他们,也就被时代扫进了垃圾堆。

列车驶离垦利,陆兰庭把目光从城市天际线收回,用碳素笔在生写本上记录。

以垦利市为首府的伊丹州是这场散心之旅的最后一站,他此行目的明确,重访父亲陆丰林总统数年前的竞选路线,为衰退的老工业区寻找新的出路。

垦利的拼写单词被重点圈出,旁边附着几行字:

【工业旅游:将独立运作的博物馆、休闲、景观公园、购物旅游等地区进行统一开发,建成了覆盖整个地区的“工业遗产”的参观路线,使之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

【绅士化城市更新:引进相对中产进入旧城区,对原有居住环境进行修缮改造,提升社区空间品质与吸引力,遏制旧城区衰败。】

【老城区虽然存在物理空间衰败等问题,但具有天然的区位优势和文化底蕴优势。绅士化运动在重新激发老城区活力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城市持续向郊区的低密度蔓延,促进了城市土地的集约化使用。】

来之前陆兰庭同父亲幕僚团队的智库学者详谈,这是他们提出的几大手段。

花团锦簇,流于形式,长期来看,只会持续性消耗地区财政,政府公信力和民众信心。

铁锈地带的发展困境一直是经济学与社会学的多重议题,复兴早就被提上议程,然而,与大众媒体为民众勾勒出的扁平而理想化的蓝图不同,无论是发展知识密集型产业、建设更多的住宅楼、写字楼、商场和艺术设施,都不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近十年的投入下来,三大锈带州的主要城市失业率仍远远高于卡纳联邦平均线,负责带头的州长官们急于以“教育、医疗与艺术之城”取代“钢铁之城”的昔日印象,开发商们照搬南部和东南部发达海岸的城市建设方案,迎合中产阶级的复兴模式,一味强调以精英为中心的知识经济,而对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千上万失业工人视而不见。

这样严重与现实脱节的计划,主体实质上只有城市复兴的策划者,他们只将锈带区现有的居民视作服务于复兴计划的统一、抽象的概念,以及谋求选票的捷径,至于真实的、具体的生活需求,他们并不关心。

如果不给予当地工人融入知识经济体系的教育培训、福利救助等援助,贫困、失业和社会不平等的顽疾就永远不会得到根治。

当然,陆兰庭很清楚,在找出真正行之有效的解法之前,他也是纸上谈兵,地区衰落和复兴都并非一时之功,提出方案是最简单一环,大量政策还有待后期实验推行,随之而来的大量各方利益拉锯,才是重中之重。

这次来锈带三州,只是未来漫长工作的开头。

但,也有一点意外收获。

他偶遇了一位天使般面容的女孩,踩在童稚与青春的交接点,像一个温柔远大的梦想。

告别垦利之前,他把前几天参观种植园,园主送他的风信子种子转赠给她。

她还想再与他见面,于是他留下一道注定无解的数学题。

“如果你解开,我们就会重逢。”他说。

到这里就够了,陆兰庭想,陈望月是他膝盖不小心磕到桌子角,带来的一小块乌青,不去触碰就不会有知觉,会随着时间自然淡去。

他抬手,撕下生写本前一页,他无意中画下的她的侧影,他画技并不高超,于是他突然想到,还好她没有看到,会为了两颗糖就生他气的人,大概会因为没把她画得足够漂亮,而跟他冷战三分钟。

列车到站,他在簇拥的人群中回到首都。

这是父亲就任总统的第二年,中期选举将至,国会两院大部分成员都将改选,根据现行宪法,全联邦四十三个州有三十六个州会在同期举行州长改选,瑞斯塔德作为首都和特区,也将在年中更换特区行政长官。

历来人员变动的多事之秋也伴随着人心浮动,持续性的论战在党内层出不穷,大多还是围绕着州权与联邦权的老题,其中最热门的分支议题之一,是妇女堕胎权。

自由党在各州的分支机构和妇女组织紧密配合,在各个舆论口炒热堕胎议题,为了刺激争取那些不在乎党派之争,只在乎个人隐私和公民自由的“单一议题”选民,收割他们手中的游离票,他们甚至放出了要在十年之内实现联邦全境堕胎自由的豪言,势要解放四十三州及首都特区妇女的子宫。

事实上,开放堕胎权已经是大势所趋,超过一半的州都通过了法案,保障妇女选择包括堕胎在内的节育措施的权利,很多此前未明确禁止堕胎的州,则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在一些宗教势力占上风的保守州,从上之下都坚决抵制堕胎的罪行,认为这是对上帝的背叛,任何人都无权剥夺一条鲜活的生命,哪怕它还只是一个幼小的胚胎,它的生存权也凌驾于母亲的选择权。

梅尔辛州的现任州长是保守党的参议员宫禹,他年逾六十,是虔诚的教徒,立场极度传统,当年全国第一个禁止堕胎的法案,就是二十多,年前他提出,通过州议会决议,并由他在法律文本上签字正式施行的,这一举措也为其他保守州做出了榜样,纷纷效仿立法禁止堕胎。

梅尔辛州自六十多年以来,一直是保守党的忠实阵地,选举人团票从未旁落,作为现任州长,宫禹也在党内享有相当高的威望,连总统陆丰林都给足他面子。

但此刻,总统府的一间会议室内,他却气得面庞发紫,青筋暴起,从助理手中接过麻袋,翻转袋口尽数倒出,无数封信件雪片般涌出,顷刻便铺了满桌。

“你自己看看吧,这都是我让人从收发室整理出来的,你知道最近有多少伊丹人民写信来要求你滚蛋!”宫禹满脸怒容,“你既然替他们要求堕胎自由,不如就从你自己做起,让你妈妈把你这胎先打了!”

站在桌边,被他所指责的男人,手放在桌边扶住了几个将要滑出桌面的信封,听了他这番话,也不由怒气丛生,他是伊丹州的参议员,比宫禹小了将近二十岁,在政治议题上拥有保守党成员一贯的传统,但在许多社会问题上立场较为开放温和,认为州政府会禁止堕胎而修改宪法是对公民自由的侵犯,他在社交网络上颇为活跃,放得下架子,粉丝数众多,近年来也替保守党拉到了不少年轻人的好感票。

“如果我母亲愿意的话,她当然有打掉我的权利,可惜她更期待我站在这里,打败你这个老顽固。”伊丹州参议员反唇相讥,“既然有些男人管不好自己的嘴巴和鸡【】巴,那让女人能管好自己的子宫也不错。”

“你——”宫禹怒极,举起手中钢笔,就要砸去,参议员扬了扬下巴,满脸挑衅。

口舌之争俨然要升级为流血事件。

会议室的门就在此时,吱呀一声打开了。

循声望去,在场其他人惊喜道,“小陆先生!”

陆家年轻一辈子侄众多,但能被称作小陆先生的,只有一位。

日光灯下,他步进会议室,如摩西分海,人群纷纷自觉靠边,让出供陆兰庭通行的空间。

“我在餐厅等了半个小时都不见人影。”陆兰庭假意抱怨着,“我知道各位都是大忙人,不过我们的营养师先生向我诉苦,他和手下人辛苦工作了一上午的成果无人问津,他的帮厨委屈得缩在角落给妈妈打电话。”

他手指轻屈,有节奏叩击胡桃木的桌面,语气放松,“我想各位也见不得一位母亲为子女太忧心,还请您,您,您,还有您——”

左手握着拳,四指指向自己,陆兰庭只用拇指依次点过在场高级官员,“拜托您,放下笔和文件,让我们去享受餐厅的工作成果,吃饱喝足,再更有效率地投入到工作中。”

原本会议室里的旁观者纷纷应和。

“我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

“我迫不及待想尝尝总统府的牧羊人派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秘方,我总觉得和外面餐厅做得不同。”

“你不是说医生让你控糖控盐,牧羊人派也敢吃?”

“小陆先生的好意,我当然是要领受的。”

人群里传递着活跃气氛的笑声,场面渐渐热起来,宫禹却轻轻冷笑,不接他的台阶,眸光扫过伊丹州的参议员,“兰庭,我怕我吃不下,有些人太倒胃口。”

“宫伯伯不会是说的我吧?”

陆兰庭叹了口气,视线落在他面前放的咖啡杯上,液面纹丝未动,杯壁光洁,他用银勺子搅动一下,丝绒般的液体荡漾开,“您是该怪我,这样的低级错误也犯。”

他放下杯子,询问助理,“今天是行政办公室的哪位准备茶水,宫伯伯不喜欢咖啡,让厨房换成罗布麻茶给他。”

宫禹的心脏做过搭桥手术,不宜饮用含咖啡因的饮料,但久病的人往往有讳疾心理,尤其宫禹年事已高,又在本州独断专行太久,向来不愿别人提及他这桩旧病,陆兰庭说他不喜欢,而不是不能喝,这份妥帖令宫禹脸色稍霁,他这个世侄的态度,也传达出陆丰林的意志,他仍是保守党不能动摇的柱石之臣。

伊丹州参议员本想就着陆兰庭的台阶揭过这页,看到宫禹不领情,重新火起,“小陆先生,我也想准点吃饭,但我看宫先生不愿意跟我坐在一张桌上,他当了十二个孩子的父亲,教训人惯了,在我面前也耍起家长威风来。”

“那我大概能感同身受,从前在梅尔辛的夏校,我寄住在宫伯伯家,也常常听他的训,那时候不懂事,记恨他,跟父亲告他的状,后来才明白,盼你好的人才会对你严厉。”陆兰庭微笑道,手掌扶住宫禹手臂和肩背,显露亲近姿态,“那时候我和同学做小组作业,遇到有分歧也容易吵架,找他评理,宫伯伯为了让我们不吵他,教我们用橡皮丢骰子,一块橡皮六个面,分别写上一到六,丢到偶数,就停战,去吃厨房阿姨做的卡诺里卷。”

听他提到往事,宫禹脸上表情柔和了些,陆兰庭伸手,示意伊丹州参议员把他面前的几封信递过来,“有时候,命运的看法比我们更准确,各位先生们,我们也来玩个游戏吧。”

陆兰庭随意捏起中间的信,市面上最普遍的卡纳邮政成立三百周年纪念标准款信封,一卡朗能买到一打,“假设这封信的第一个单词是元音开头,我们就暂时把在共建同样的理想事业中遇到的分歧搁置,先去餐厅享用美食。”

视线齐刷刷落到他手中,助理送来裁纸刀,陆兰庭割开火漆印,打开信封。

他玩了一个小小的障眼法,无论是“你好”,还是“您好”,这些最常见的写信开头,在卡纳语里面的拼写都是元音开头,但因为他的有意误导,人们会把第一个单词理解成正文的开头,如果这个词是元音,自然皆大欢喜,如果不是,那么他会告诉其他人,这个单词是“您好”。

他不会把选择交给命运。

展开信纸的同时,一枚夹在信纸里的蓝色花瓣像一只蝴蝶,轻飘飘振翅飞出。

带着幽微香气落在陆兰庭的手心,像一个干燥的吻。

陆兰庭一怔。

信上是漂亮圆润的花体字。

【给骗子先生:

是不是很意外我做出了这道题?这的确是我做过最复杂、计算量最大的数学题,我一度选择向老师求助,老师告诉我,这道题缺少一个最重要的常数项,无法解答,出题人一定是在捉弄我,但我不愿意相信一位送我郁金香耳环的先生会不想再跟我见面,既然他告诉我,与他重逢的钥匙藏在这道题里,我愿意为他尝试了从一到一百之间的所有整数。

依次代入运算,很不幸,都失败了,我又想到,如果这个常数并非整数,而是有超过三位以上的小数,那我岂不是算到成年都算不完?我发誓只给陆先生五百次机会,如果我从一试到五百的整数都不对,我就放弃寻找答案。

这个常数项是20480,所以,你知道了,我打破了我的誓言,因为当我尝试了五百次仍未成功后,我不甘心我做出的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我把常数的范围调整到五百至一千的整数,又从一千调整到两千,两千调整到三千,过程里,因为运算太耗时,我自学了编程,设计了一套算法,在我给你写下这封信的前一天,我上完滑冰课,照常打开我的电脑,启动程序,这一次,幸运女神终于想起我曾是她钟爱的孩子。我得到了这道题的正确答案。

06185491。

搜索引擎告诉我,这是卡纳总统府的热线电话。

显而易见的,有一位自称是工程师的陆姓先生欺骗了可怜的陈望月和陈望月的父亲,骗子先生有电影明星一样的外表,也有一样精妙绝伦的演技,陈望月本该狠狠生他的气,把他送的礼物连根拔起,踩在脚下,但看在他陪陈望月吃电话线炸饭团的份上,陈望月决定拿出圣母玛利亚一样的包容心,体谅他可能的苦衷,并为他牢牢保守这个秘密,也请他放心,这件事,陈望月连父亲都没有告诉过。

P.S.

要去上芭蕾课了,就写到这里

又P.S.

你送的风信子种子,种进我阳台飘窗上的花盆,昨天结出了第三个花苞,我原本打算剪下一枝送给你,又想到万物有灵,各待其时,它或许也会想留在枝头度过完整春天,因此我只留下一枚花瓣,随信寄送这份春天,用以证明我没有怠慢你的馈赠。

祝你快乐,健康,最好不要太忙,有空给我回信,再见? ?】

像有一只手,狠狠按住了陆兰庭膝盖上那块乌青,让他体会到剧烈的刺痛。

乌青没有消退,一直虎视眈眈地留在原地,以勾结他灵魂的方式。

“陆先生?”有人问他,“这封信的第一个单词是?”

血液在血管里沉钝地流动,陆兰庭抬眼看向会议室的落地窗,窗帘大开着,昨夜下过雨,露出水洗过的总统府庭院,樱草花和玫瑰在光影下的色泽美得虚幻,落地窗框出油画般的景致,阳光如微微颤动的金箔。

春天快到尾声,万物仍然充满生机。

他却因为一种纯粹出于心理上的疼痛而感到战栗,灵魂逐寸向着洪水跌堕。

折起信纸,连同那枚花瓣,一同塞回信封,他回答那个发问的人。

“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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