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叉出去
明太祖朱元璋在史书上口碑不好,动辄就对开国元勋大开杀戒,灭人九族,其实,历书乃是读书人所写,朱元璋建国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官僚机构开刀,自然要被后人黑之又黑。
其实,在普通人心目中,他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皇帝。至少在整顿吏治上雷厉风行,使贪官污吏不敢为害百姓。这大概和他是草莽出身,深知百姓疾苦有关。
明朝的官员俸禄极低,如史知县这种七品官,每年也不过二三十两银子,还得负担整个衙门好几十号人马的吃喝。所以,这次来淮安府接受朝廷的年考,他就住在驿馆里。
这个年代的驿馆的主要责任是接待因公务路过的官员,另外还负责传递朝廷政令公文,相当于后世的招待所和邮政局。
周楠这次跑来淮安并不是盲目逃亡,他自然有着自己的目的。
当初他被弟弟周杨扭送县衙,在澄清了问题之后,当众赋诗一首称颂史知县的品德,入了他的眼。也因为有这件事,后来杨六爷板倒展中成推荐周楠进衙门当差,知县就这才很干脆的答应了。
周楠想了想,梅家的案子和自己八杆子打不到一处来。自己不过是个代理班头,破这件案子的第一责任人可不是自己,真要追究责任,可去追究李班头,凭什么就要对我喊打喊杀。这事躲是躲不过去的,要想保住衙门里的职位,进而让梅家有所顾虑不敢对自己下黑手,还只能求到史知县这里来。
毕竟,史杰人才是正印官,他只要说一句话,归县丞也不敢罗唣。毕竟,人家才是正七品的朝廷命官,归县丞是佐二,两人是上下级关系,政治地位相差悬殊。
等下见了史知县,说不好要即兴赋诗一首,拍一拍县尊的马屁。淮安是个大地方,这年头做官的不就图个名吗,只要有了名声,将来也好升迁。你既然有这种需求,我也有这个能力,大家合作愉快。
要说写诗这事也难不倒周楠,当年在大学读中文的时候,别的同学研究唐诗宋词,至不济也是元散曲。但他觉得这种人人都在读的大路货逼格不高,煳不了人,于是不走寻常路,将《明诗别裁集》和《清诗别裁集》反反复复阅读,倒是记了一肚子,等下随意抄一首应景的对付了事。
今次年考关系到史知县的仕途,这位史大人就算做官再煳涂也知道此事甚为要紧。若是这一关过不了,被上司评个下下,只能卷了铺盖回家种田去了。他这次来淮安城带了不少随员,四个书吏,六个衙役,满满地占了驿馆的一座小院儿。
周楠刚进院子,就看到李班头从里面出来。
李班头一楞:“周楠,你不是补了快班的缺进衙门当差了吗,怎么跑淮安城里来了?”
周楠:“李班头,此事说来话长,县尊可在,在下有要事禀告。”
这个时候,旁边一间屋子传来史杰人的声音:“什么事,是周楠吗,进来说话?”
周楠忙走进屋去,却见史人杰正坐在椅子上和两个书吏说话。他行完礼,将梅家媳妇失踪案的始末详细说了一遍。
最后道:“大老爷,在下不过刚进衙门几日,暂时代替李班头的职务,等到班头回到县衙,依旧去做我的普通差役。你也是知道的,小的以前不过是一个读书人,如何懂得刑侦。出了如此大案,衙门里有的是经验丰富的老公人,什么时候轮得到我?分明就是归县丞不忿老爷让小人顶替了这个衙役的差使,欲要打击报复。大老爷,国朝自有制度,衙门职司乃是公器,用谁不用谁自有掌印官做主,什么时候轮得到佐二。归县丞公器私用,当以予惩戒。”
归元这次搞得他有家回不得,只能逃到百里之外的淮安,周楠心中恼怒,直接来个上纲上线。这违反国家用人制度的一棍子打下去,就看归县丞承受得起吗?
此言一出,屋中众书吏都是愕然,然后都小声笑起来。什么公器私用,什么国朝用人制度,说的乃是选官。单听周楠这番话,不明就里的还以为说的是吏部天官和待选的新科进士。你一小小的衙役给从七品的县丞扣这么一顶大帽子,是不是有点滑稽啊?
唯一没笑的是史知县,他一反上次见周楠时的和颜悦色,面上带着厌恶。厉声喝道:“周楠,本官之所以答应你岳丈的求恳让进补了县衙的差使,不外是念在你也读过十年书,有几分才学,乃是县中可用之人。可你进衙之后又做了什么,县丞让你办案,那是对你的信重。你不思任事,却跑到本官这里来诋毁上司,真真不知道好歹的刁滑小人。来人……”
“在!”
“把这个胥吏给我叉出去,罚站一个时辰。下来好生看管,等本官办完手头的公务,解送回安东论罪。”
“等等……这是怎么了?”周楠愕然地张开嘴。
史知县:“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在下,小的……”
“叉出去!”
被李班头提着领子扔出门去,虽然摔得不痛,可当着衙门里这么多人的面,周楠这张脸可说是丢尽了。他赤红着脸站在门口,听到史人杰冷淡的声音传来:“不知礼,不识体统的无耻小人,给点教训也好。”
周楠面红耳赤,脑袋里嗡嗡乱响,悲愤莫名:怎么变成这样,我好象也是写了两诗绝妙诗词,如今大概在县中也是声名鹊起的大才子一个。史杰人应该视我为不世出的人才,好生笼络依为臂膀才是,那些穿越小说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那天我在公堂上献诗的时候,姓史的不就非常满意吗,怎么这厮今日竟然变成这样?当初看月亮的时候叫人家小……直娘贼,可恶!
将他叉出门去罚站之后,史杰人也懒得理睬,继续和三个书吏议事,不外是说如何应付这次朝廷的岁考。
在门口喝了半天西北风,周楠逐渐冷静下来,心头一动,忍不住想抽自己一记耳光:“是啊,我也是煳涂了,却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没错,当初的他靠着一首好诗是投了史知县所好,可是那时候的自己虽然是刑满释放的囚徒,可以前好歹也有秀才功名,算是混知识分子圈的,和史杰人是同类。
自从嘉靖皇帝登基以来,这个世宗皇帝一改从前仁宗、宣宗、正德为政宽厚的风格,做事手段极为狠辣。大礼议就一口气打死了十几个进谏的大臣;杀夏言;斩仇鸾,这三十多年来落马的公卿大夫车载斗量,给大家一种极度的不安全感。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朝登天子堂,暮为阶下囚。
所以,文人被判刑流放也不算是很丢人的事情。比如大名士杨慎,现在就不在云南当苦役吗?
虽然周楠是个杀人犯,但史知县在看到他才学之后,内心中未免不报以同情。
只是现在的情形却又不同,周楠好好的良民不做,却进衙门当衙役,无疑是自敢堕落。再说,大家现在名为上下级,自然没有什么好客气的。
归县丞是朝廷官,又是史知县的助手。史杰人和他周楠非亲非故,自然也没有为他得罪县丞的道理。
周楠心中一阵晦气,自己丢了这个大人不要紧,将来被解送回县衙,那一顿板子怎么办?自己这次是彻底地得罪了归元,被人当场打死的可能性极大。
难道这次来淮安白跑一趟?
不甘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