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菖轻坐在办公桌上,长腿放松地搭在地上,长发卷起,扎成丸子利落地绑在脑后,看不见一点碎发。
她手上拿着几份文件,见霍祁进来,又轻放在桌上,一旁的收音机随时开着,发出轻微的电流声。
孟菖向他打了个招呼,说:“坐吧。”
霍祁点点头,随手拖了一张椅子,单手拎起,搬到她面前坐下,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孟菖鼻子耸动,轻嗅空气,问:“刚从基地外边回来?”
霍祁道:“对,回来才看到你的消息。”
有什么东西在孟菖背后露了头,他探身查看――圆乎乎的脑袋,湿漉漉的眼睛,毛茸茸的身子。
是他前段时间救回来的熊崽。
霍祁看得心痒,不客气地一把薅过来放在手里撸。
纤长的手指陷进黑棕的毛发里,手腕处的红痣若隐若现。
熊崽比初见时大了不少,但也算不上大,体型像只小猫,揣在怀里正正好。
孟菖又问:“巡查队的消息看了吗?”
霍祁道:“看了,说是又出了几个变异植株……不是解决了吗?”
他一边撸着小熊,一边听孟菖讲话,脸上甜蜜蜜,心里美滋滋。
小熊在他怀里打滚,发出舒适的嘤嘤声。
他左瞧右瞧,越看越满意,要是能把白地换成手里这个就好了。
“解决是解决了。”孟菖走上前来,把他手里的小熊抱走,放回桌上,态度变得严肃起来:“但是留下了大问题。”
“变异的是园里的玉米和土豆,没伤到人,但附近的植株都被破坏了。据统计,至少有三分之二。”
霍祁脸上的笑意逐渐凝固。
孟菖与他对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霍祁回答:“意味着……这段时间的粮食产出供应不了整个基地了。”
孟菖点头:“没错,虽然几年前就已经改进了生产技术,把主要粮食的生产周期极度缩短了。但不代表不需时间。”
“现在种植园中的玉米和土豆生长周期都在一个半月左右。”
她的语速越来越慢:“再加上重新播种的人力劳作时间,起码有两个月,基地的粮食都是短缺的。”
“我们当然可以动用基地的储备粮,先应付完这两个月。”
“但是,谁能保证变异不会再次发生呢?”她垂下眼,声音低沉,顿了顿,又接着说,“若是一个月后又发生了变异,那就得再缺粮两个月,又动用储备粮……这毕竟不是长远之计。”
霍祁沉默着听完。
基地建立才十年,储备粮算不上多,估计撑不了多久。
填饱肚子是必不可少的,粮食短缺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如果吃不上饭,那安稳的日子将不复存在,人性中的恶都会暴露出来,像之前一样……
霍祁问:“有解决办法吗?你叫我来应该不只是为了通知我吧。”
孟菖的脸色算不上好看,她说:“九亩地的三分之一只有三亩,但九十亩地的三分之一有三十亩。”
“变异是个概率问题,只要总体够大,那么即使剩下的只有三分之一,也够填饱基地所有人的肚子。”
霍祁想了想,有些不对劲:“但基地没有那么多土地作为总体。”
孟菖肯定道:“对,这就是问题所在,也是我找你的原因。”
她接着说:“基地内的土地不够大,那基地外呢?”
霍祁心里隐隐猜到了孟菖的意思,但真的听她说出口,却还是觉得有些冒进。
基地内种植尚且存在危险,何况是基地外。
极度温差之下变得诡异莫测的环境,躲在角落的变异动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异的植物……随便一样就能让普通人丢了性命。
他迟疑着说:“风险是不是有些大。”
孟菖说:“风险大,就不去突破吗?难道在基地内等待死亡就是安稳吗?”
“是让基地里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吃上饭,还是去面对风险。”
孟菖的眼神黯淡下来。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好像敲在了霍祁心口。
她说:“霍祁,你还没想通吗?”
“安全早就不复存在了。”
“从第一次变异开始,基地的保护作用就消失了。”
“在短暂的喘息之后,死神又覆盖了这片土地。”
“我们能做的,只有拖延……”
霍祁沉默了。
他早就想通了,但在那层窗户纸捅破之前,他宁愿一直被蒙蔽着。
身为高阶哨兵,他在任何情况下都有自保的能力。
但总有人不是高阶哨兵。
这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收音机的电流声在房间里回响。
小熊挠着孟菖的衣服,扒她的后背想要往上爬,孟菖回过身,在等待霍祁回复的间隙里安顿好它。
良久。
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基地需要我怎么做?”
孟菖还是背对着他,不看他,说:“做好准备吧,只是先给你打个预防针,如果计划真的实施下来……”
“先是哨兵学院会大范围接受非特殊人种,你得训练他们,不能让他们毫无反击之力。”
“然后,生死由命。”
无声地点点头,霍祁说:“明白了,我会做好准备。”
他站起身,做出要离开的架势:“还有事吗?”
孟菖一下一下抚摸着熊崽,不作回应,却在听到开门声的那刻出了声。
“霍祁。”
霍祁顿住,转过头看向她。
光斜打在她身上,形成明显的分界线,一半是昏暗,一半是微弱的光明。
她侧过脸,在昏暗中开口,
“保持理性。”
“但是......希望你的善良永不熄灭。”
时间静止了几秒,霍祁说:“好。”
他不再停顿,大步向外走去。
门在他身后合上,将他们的谈话隐在一室之内。
走廊还是那样静谧,墙壁泛出灰冷的色调。
白地呢?怎么还没回来。
霍祁心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一股担忧,不是担心白地的人身安全,而是担心他自己的名声。
他闭上眼,放出精神力,慢慢笼罩住整个塔,一处一处找寻熟悉的气息。
忽地,他像是发现了什么,身体一僵,神情变得木然。
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做好最坏的心里打算,他径直朝着白地的方向奔去。
*
向导学院的角落有一间公益诊疗室,为单身、没有伴侣疏导精神力的哨兵提供公益性质的精神疏导。
霍祁是这里的常客,他的哨兵等级高,精神力强的同时消耗也多。但是单身多年,只能等着公益救助。
此时他站在诊疗室的不远处,却迟迟不敢往前走。
因为诊疗室的门前站着一人一狼一鸟。
岫飞还是那副高贵的模样,昂着头颅不屑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白地。白地已经清洗干净,灰黑的毛发比平时略微蓬松,他的四肢蜷起,露出松软的肚皮,躺在地上谄媚地看着边上的人。
一种意料之中却又超乎想象的心死袭来,霍祁深吸一口气,梗着喉咙试图把自己憋死。
林致与好笑地看着压在自己脚上撒娇的白地。
他刚从研究所回来,衣服都还没换就听见白地标志性的狼嚎,他一瞧,果真有只狼堵在门口喊他。
狼一见着他,就把身子一甩,躺在地上吐着舌头笑。躺了一会儿后,见他无动于衷,又在地上打滚,翻来翻去地撞林致与的腿。
林致与蹲身下去,手在它肚皮上来回抚摸,白地才消停下来,眯着眼睛享受。
如果躺在地上的那头狼不是他的精神体的话,霍祁会觉得这个场景很温馨。
但现在的他只想离开这个世界。
他堂堂一个A阶哨兵,在整个人类里都算稀有,为什么精神体是这个样子的。
看不惯的还有岫飞,在看到白地撒娇时,它还只是嫌弃。看到林致与摸它时,有一点怒火。而在看到白地得寸进尺,还“嘤嘤”地叫着想去舔林致与的脸时,终于憋不住了。
它晃到林致与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踹了白地一脚。
措不及防挨了一下,身体往前拱耸动,白地委屈地翻身起来,又凑到岫飞身边,大嘴一张包住岫飞的脑袋,试图讨好它。
结果当然是相反的,岫飞的怒火冲到顶峰,碾压式的打斗又开始了。
林致与顺势起了身,不管打闹的精神体,转身想进诊疗室。
却又在门口停下,侧过身来对着霍祁的方向,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进来吧。”
做了一会儿心里准备,忽略掉精神体给他丢的脸,霍祁才跟着进了诊疗室。
每次见到林致与,都会给霍祁带来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此时低头整理仪器的林致与,少了之前的温柔感,他脸上一片冷漠,像是卸下了人前的伪装,变得如他手里的机械一般。身上的研究所制服更加重了这份非人感。
霍祁想打破这种冷漠,他问:“你去了研究所?”
林致与抬头,又立刻挂上了标准的笑容,好像刚刚的冷漠只是霍祁的错觉,只有未能与笑容匹配的眼神透露出些许端倪。
不过也只是一瞬,马上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
不用多做思考,林致与说:“是啊,孟姐关照我,让我参与了研究所的项目,大家都很好呢。”
他又说:“收拾好了,坐吧,我给你做个精神疏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