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倏然想起这位姜姑娘是与裴家有婚约的,虽然外面的人不知这门婚约的存在,但他这个兄弟知情,想到这一茬,段逾白瞬间闭嘴了。

免得自己一个不留神胡说八道,影响了人家的感情。

只是他虽然不再接着说,但他也没走,就安安静静闭着嘴、只睁着双眼继续往下看。

裴砚忱来到窗前,视线往下一扫,

便瞥见桥边站在一起说话的姜映晚和容时箐。

他们之间很是熟稔,跟容时箐说话时,姜映晚的脸上是无任何防备的轻松与亲近,红唇不自觉地扬着。

一双清凌湿润的水眸澄澈无波,甚至能从里面找到那晚她高热意识迷糊将他错认成别人时的依赖。

由于距离过远,雅间中听不到他们交谈的内容。

但能看到,容时箐从袖中拿出一支发簪递向面前的女子。

桥边,容时箐有些忐忑地将买来的白玉发簪递过去,重提了上次的话题:

“晚晚,答案想好了吗?”

“你愿意嫁我吗?”

问这两句时,他视线紧看着她。

生怕她给他的答案是否定的。

在她看着簪子沉默的那须臾的短暂时间,对容时箐来说,就像春秋那样漫长。

好在。

她很快接过了簪子。

容时箐悬着的心,刹那间落了下来。

他朝她看过去,听到她说,“好。”

容时箐瞬间喜形于色。

他克制着想抱一抱她的冲动,最后只压着喜悦将发簪给她戴在了头上。

并说:“我现在认了生父,那大婚便按容家与姜家来算,不过不必担心,母亲为人温和慈爱,性子也好,我前几日跟她和父亲提了婚事的事,他们都很满意,也全都支持。”

“今日回去之后,我便跟父亲母亲说,让他们尽快安排婚事定婚期。”

而酒肆二楼,在姜映晚收那支发簪的那一刻,裴砚忱半握的指骨骤然间攥紧。

他眉眼浓稠漆暗,无尽暗色的情绪在眼底深处被压抑着翻滚。

雅间的气息仿佛被寒风掠过一样,冰冷刺骨。

那种原本只存在于‘梦中’,在现实中鲜少出现的妒忌,在这一刻,如同失控的潮水,以一种难以抵挡的速度堆聚在心头。

段逾白自然也看见了下面那一幕。

他慢动作转头看向裴砚忱。

眼中震惊诧异各种情绪都有,最后干笑着摸了摸鼻子说了句:

“那什么……原来你和姜姑娘……退婚了啊?”

最后那四个字,他说得又心虚又磕巴。

活像卡在嘴里吐也吐不出来的烫手山芋。

话音落,段逾白没再敢在窗前待着看这场他这条小命消受不了的热闹。

他手中的山水折扇摇的颇为心虚,脚步一转,半侧过身体便从窗前撤开往里面走去。

并且边走边较为生硬地转开了话题——

“这次盐税一案,本该早就启程去南江,但被临时牵扯出来的贪污受贿一案拖延了进度。”

“今日早朝时,陛下已下令让大理寺协助我们查案,启程去南江处理盐税之事,最迟应该也就这几天了。”

他不动声色地远离窗子,避开那股无形中的逼仄威压,甚至人都快挪到了门口。

为了化解方才的尴尬,上句话音还未完全落下,段逾白紧接着又说:

“此去南江,应该还有场硬仗要打,我先让人好好去准备,争取早日回京。”

姜映晚应下婚事后,容时箐拉着她在繁华的朱雀街上又逛了一遍,边逛边为她说接下来成亲和成亲后的计划。

待姜映晚与容时箐分别,再回到裴府时,时辰已快至申时。

裴砚忱昨日并未说抚琴到此为止,姜映晚匆匆从马车上下来,正在想着去翠竹苑的时辰,刚踏进府门,就见老夫人身边的方嬷嬷过来,慈爱笑着跟她说:

“姑娘,老夫人想找您说说话,姑娘这会儿可方便?”

姜映晚微怔,在应下之前,她看了眼当前的时辰,先问方嬷嬷:

“裴大人可在府中?”

方嬷嬷笑容更甚,“大人不在,近来朝事不少,大人一早便出去了,现在还未回府。”

姜映晚听罢,点头应下,跟着方嬷嬷去了紫藤院。

老夫人年纪大了,哪怕平时看着精神奕奕,但架不住岁月刀,天气稍微一变,便容易感染风寒。

偏生老夫人又是个倔强的性子,每次身体偶有不适时,便不准家中小辈前去请安,怕将病气过给了旁人。

这几日,姜映晚去了紫藤院几次,但一次都没见着老夫人,只差身边的方嬷嬷出来传话,说让她不必担心,待她身子好了,会让人去碧水阁喊她,来陪她说话。

姜映晚跟着方嬷嬷来到紫藤院时,老夫人正在厅堂喝茶。

见她进来,她放下茶盏,伸手热络地冲她招手。

“晚晚,快来。”

姜映晚唇畔扬起笑,几步上前,对着老夫人福身行礼后,第一句话便是问:

“祖母身子可好些了?”

老夫人拉着她的手笑着说,“好多了,这人老了,不中用了,稍微有点寒风冷雨便易倒下去。”

姜映晚看得出老夫人真心待她好,也感念她在那些贪婪的旁系撕破脸面的时候,及时派人拉她出困境。

她自己也是真心喜欢和感激这个处处维护她、让她在偌大的裴府有一席立足之地、不被人在孤立无援的京城欺负的祖母。

所以在老夫人话音落,她就反握住老夫人的手说:

“祖母莫说傻话,您定能寿山福海。在前些年,我祖父先前身体抱恙时,父亲常在祖父风寒好后,为祖父煮补元气的参汤,我记得那方子,待回了碧水阁,我为祖母熬参汤送来。”

老夫人一连说了好几个好。

旁边的方嬷嬷也对会哄老夫人开心、会在老夫人身体抱恙时一天数次问老夫人的身子情况、时时为老夫人考虑、而且还知书达礼懂进退的姜映晚越发喜爱。

只是可惜,这么好的姑娘,他们裴家留不住。

老夫人拉着姜映晚说了好一会儿话,话题才转到两家的婚事上。

“祖母这几日病着,怕过了病气给你们,没让你与砚忱过来,晚晚,祖母想再问问你,真想解除婚约?”

姜映晚还是那个答案,“映晚心有所属,不敢误裴大人终身,裴大人清贵独绝、松姿鹤骨,合该配更好的女子,还望祖母能允许作废婚事。”

老夫人长叹了口气。

她虽不舍,但裴家是报恩,不是报仇,怎能在恩人之女心有所属的情况下强行以恩情之名磋磨她的一生。

“也罢。”她话中尽是惋惜,“终究是缺几分缘分。”

“当年你父亲与裴家有缘无分无法促成婚事,如今,你与砚忱,不曾想也是缺这几分缘分。”

老夫人压下心底惋惜,没在小辈面前说太多,以免让她心中有负罪感。

只拍了拍姜映晚的手,点头说:

“既然已有心上人,那这婚事,便作废罢。”

姜映晚心念微动。

短暂犹豫后,在老夫人说完,她适时提及了离开裴府的事。

“这些时日蒙祖母费心照料,映晚感激不尽,但两家恩怨勾销,口头婚事也作罢,映晚再长住府中叨扰于理不合,我想着,这几日便搬出府中,让——”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佯怒的老夫人打断。

“这孩子,说什么傻话!”

老夫人态度很明确,“你与砚忱的婚事虽作罢,但两家情义不变,你父母都不在了,姜家旁系又都那副心肠,你一个弱女子,脱离裴府,在偌大的京城如何立足?”

“晚晚,离府的事以后莫要再提,你喊我一声祖母,我便是你一辈子的祖母,裴府家大势大,哪里缺你那一处容身之处。”

“你就听祖母的,好好在府中住着,祖母早就说过,这里便是你的家,无论你与砚忱的婚约在不在,无论你们能否结为连理,裴府永远都是你的后盾。”

姜映晚早前便想到了老夫人可能不同意她搬出去,所以在老夫人说完,她便想以她接下来的婚事为由离开裴府。

虽说老夫人允她久住在府中,可她终究是外姓女,在外界眼中,她只是裴府先前救命恩人的遗孤女,就算裴家想报当年的恩情,但哪有遗孤女在裴府出嫁的?

名不正、言不顺。

根本不合礼数。

她正要开口,可老夫人就像知道她想说什么似的,她话音还没说出来,她就率先再道:

“还有你将来的婚事。”

“晚晚,”老夫人苦口婆心,“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就算你与那公子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这婚事也得好好办,以免将来出嫁后被夫家看轻。”

裴老夫人这几日虽在病中,但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在让方嬷嬷喊姜映晚过来前,她就想好了,如果姜家与裴家能结亲,就好好给他们小辈办一场浩浩大大的大婚。

但如果没有这个缘分,她就充做晚晚的娘家人,帮她参谋着婚事。

回神,老夫人看向她,说:

“你身后现在只有几个旁系,指望他们是定指望不上的,虽然你双亲给你留了大笔的财产,但婚姻大事,必须得有长辈出面。”

“你喊我一声祖母,祖母就是你的后盾,你与那公子结亲时,祖母给你主婚,但在出嫁前,你就好好住在府中,别再想着搬出去住。”

老夫人声音虽和缓,但态度坚决。

她说完,根本没给姜映晚反对的机会,便拍板叫定。

从现在到婚期,就算这几日就开始准备,少说也需不少时日,老夫人嘴里说着她来主婚,但她毕竟年岁大了,许多事,终究还要交给一家之主的裴砚忱处理。

姜映晚着实不想再跟裴砚忱有牵扯。

更怕这份人情牵牵扯扯到以后更加还不清。

所以姜映晚几乎没犹豫,还是打算拒绝。

“祖母,您的好意晚晚心领,但——”

她刚说一半,老夫人就皱了皱眉,面上佯装动怒,来了句:

“晚晚,你再推辞,就是看不起我这把老骨头了。”

这话一出,姜映晚下句话硬生生卡在了嗓子里,再也说不出来。

裴家老夫人,是先帝在时便威震京城的人物,就连当天天子都要给三分薄面,谁敢看不起?

这顶帽子一扣,别说她,就连整个姜家都承受不了。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小厮的禀报,说公子回了府。

老夫人转眼看向厅堂外,对他们道:“请公子进来。”

姜映晚适时福身行礼,“那祖母先忙,映晚先告退。”

老夫人没再强留她,只嘱咐:

“好好在府中住着,空闲了就来陪祖母说说话,直到你大婚出嫁。”

姜映晚只能应声。

她行过礼往外走,刚走了两步,老夫人又想到什么,喊住她问:

“对了,晚晚,祖母忘了问你,心仪的公子是哪家贵子?”

姜映晚停步,回身看向老夫人,轻声说:

“回祖母,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容家公子容时箐。”

容家这位新认回来的公子一举入仕博得状元之位入翰林院的美谈,早已传遍京城上下。

老夫人身在深府宅院,也听到了不少音信。

在听到‘容时箐’这几个字的一瞬间,老夫人短暂惊讶过后,是浮于言表的了然。

“难怪,祖母听说他先前也是在邺城长大。”

片刻后,姜映晚从厅堂出来。

但刚出来门,就迎面遇见了拾阶而上的裴砚忱。

她率先停下脚步,“裴大人。”

裴砚忱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嗓音极淡“嗯”了声。

这会儿早已过平时抚琴的时辰,于是在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姜映晚及时出声问了句:

“大人,今日可还用抚琴?”

裴砚忱身形一停。

他眸色偏淡,那种许久未曾出现的冷恹似重新聚于眼底。

但若是细看,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云缎轻垂的袖摆划过衣角,她听到他音质疏淡地说:

“稍后还要出府,抚琴先停一停罢。”

姜映晚颔首,从紫藤院出来,直接带着紫烟回了碧水阁。

而这边厅堂中,裴砚忱进来后,老夫人指着旁侧的位置让他坐下,很快便说:

“砚忱,祖母今日喊你过来,是有件事想跟你说。”

裴砚忱接过下人递来的茶盏,覆眸掩住眼底的沉冷,颔首启唇:

“祖母请讲。”

老夫人也没铺垫,直入主题。

“祖母这几日日思夜想,既然你与晚晚那孩子缺几分缘分成不了夫妻,那祖母便想将她收为裴家的义女,如此一来,她便是裴府的女儿,明既正、言也顺,裴府也好做她一辈子的后盾,你也多帮衬——”

“祖母。”裴砚忱半抬眼皮,没等老夫人说完,便冷淡回绝:“她姓姜,不姓裴,如何做裴家的女儿?”

对于他这句不容置喙的拒绝话语,老夫人微愣了下。

同时,由于他如此果断地拒绝,老夫人心底敏锐地升出一分异样。

她眸色微敛,看向自家这个长孙。

不动声色地说:

“义女哪有同姓的?再者,容家好歹也算簪缨世家,晚晚嫁过去,没有娘家做后盾,等再过几年,若是被人欺负可怎好。”

听着这句‘容家’,裴砚忱扯了扯唇,但眸色发冷。

他说:“祖母,我从未说过裴、姜两家的婚事作废。”

老夫人心底的试探随着他这句话瞬间有了答案。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说不出的沉重。

怕他真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混账事,她话都重了几分。

“可晚晚已经有了想嫁之人,你还想强娶不成?”

强娶?

裴砚忱冷嗤。

又有何不可?

左不过一个容家罢了。

根本不值一提。

老夫人眉头越皱越紧。

她下意识想用两家恩情提醒他。

“砚忱,我们裴家是报恩,不是报仇,你——”

“祖母。”他没再听,起身看向主位上的老夫人,深眸掩着所有情绪,薄唇半阖,淡漠的嗓音撕破素日的平和,露出几分少有的冷恹:

“孙儿迟迟什么都未做,不过便是在顾忌曾经裴、姜两家曾经的恩情。”

话音落,他没再多待,按着礼数对老夫人行礼准备离去:

“祖母好好将养身体,近段时日朝堂事忙,孙儿先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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