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这两日忙坏了。
临近月底,吏部的考核工作已接近尾声,结果已上呈给他。
五品以下的官员,按照流程升降便是,然而五品以内的大员,就需好好斟酌一番。
按照唐制,唐朝应该有七位正规宰相,分别是中书令两人,侍中两人,尚书令一人,尚书左仆射、右仆射各一人。
李世民担任过尚书令,这个位置再无人敢受领,名额就变成六人。
眼下的朝堂之中,也正好有六名宰相。
分别是:中书令长孙无忌、来济。侍中崔敦礼、韩瑷。尚书左仆射于志宁。同中书门下三品,李勣。
前五个是正规宰相,李勣只拥有政事堂决策权,算编外宰相。
如今空缺的尚书右仆射,是一个非常关键的位置,将决定朝中局势的变化。
朝堂就像一碗水,哪边倾斜过头,水就会泼出来。
到时朝堂运转混乱,各地问题频发,皇帝每日的工作量也会大幅增加,这是李治不愿看到的。
所以他就算想慢慢扶持心腹贤臣,也不能随心所欲,需慢慢斟酌人选,方能让浪花最小。
他想任命刘仁轨担任宰相,可刘仁轨官职太低,他不清楚百官会有什么反应。
所以前次他单独钦点刘仁轨参加试爆,便是一次试探。
结果让他很满意。
李勣、许敬宗、长孙无忌都猜到李治会给他拜相,他们的反应是拉拢,而不是排斥。
这就说明,在群臣心目中,是可以接受刘仁轨晋升高职的。
这其实也正常,刘仁轨名声虽不好,资历却够高。
韩瑷嘴里骂他胸无点墨,但他跟刘仁轨一个衙门,深知刘仁轨确有才干,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大家心中,都将刘仁轨归类于性格不好、不得志的一类,就和之前的许敬宗类似。
如今皇帝忽然想重用他,那是他苦熬多年,运道来了,虽然眼红,也不至于嫉妒。
倘若李治直接任命狄仁杰当宰相,群臣就会炸锅,到时个个摆烂躺平,李治这个皇帝也治不好天下。
话说回来,李治虽相中刘仁轨,不过是因他历史中的好名声。
史书这种东西,可以借鉴,却也不能全信,许敬宗、李义府等人就是例子。
所以李治才把刘仁轨喊过来,想亲自面试他一番。
李治见刘仁轨进殿后,正要说话,忽见刘仁轨向他拜礼之后,行了一个“蹈舞礼”。
李治又回想起薛仁贵当初单独见他时的情景,微微一笑,抬手道:“刘卿不必拘束,坐着说话便是。”
让王伏胜搬了椅子过来。
刘仁轨谢了恩,这才坐下。
李治凝思片刻,向他问道:“刘卿,吐蕃和吐谷浑都指责对方攻打他们,你以为此事如何?”
刘仁轨沉吟道:“两国之间,必有一国诳言。吐谷浑近来国中内乱不休,应没有余力攻打吐蕃,所以臣以为吐蕃说谎可能性,更大一些。”
李治点点头,又问:“西突厥之战,你又怎么看?”
刘仁轨道:“臣以为对付突厥骑兵,应以快为主,出其不意,让他们难以集结,纵然兵少,亦能取胜。”
李治微笑道:“伏胜,给刘卿倒一杯茶。”
刘仁轨见自己的答复令天子满意,心中也多了几分振奋,喝了口茶,又道:“陛下,臣以为应在军械监增一司,专门研究火药相关的军械。”
李治笑道:“这事不急,先等开通了三门峡水道之后,再考虑火药军用之事。”
李治又问了刘仁轨几个别的问题,刘仁轨回答的都很有见解。
李治终于放了心,命刘仁轨退下,低头继续处理奏章。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传来王伏胜轻柔的声音。
“大家,您已经批阅奏章两个多时辰了,要不要出去走动一下?”
李治扭了扭脖子,问道:“什么时辰了?”
王伏胜道:“已过了未时。”
李治点点头,道:“只剩几本了,批阅完再出去吧。”
他埋头继续批阅,忽然看到一份秘书监送来的奏章,眉头一皱。
这是上官仪的一份弹劾奏章,他弹劾的竟是许敬宗。
马上是正月大朝会,各国使节都会献上贡品,大唐也会回礼,许敬宗拟定将回礼增加到贡品两倍。
两省官员都没有反对,所以直接送到李治这里。
偏偏李治平日批阅奏章时,对礼部的琐碎杂事最不耐烦,所以没有细看就通过了。
李治抬头朝王伏胜吩咐道:“传旨,召许敬宗和上官仪觐见。”
许敬宗年纪虽老,却勤于公务,平日下衙最晚,一刻钟后,便来到甘露殿。
“陛下,不知何事召老臣觐见?”许敬宗心中砰砰直跳。
因为皇帝这种时候召见他,很可能是要拜相。
李治摆手道:“别急,等一会。”
上官仪来的比预料的要晚,身上似乎还带着些酒气,李治隔得很远就闻到了。
“臣上官仪,拜见陛下。”上官仪下拜见礼。
许敬宗瞧见他后,心中一沉。
因为上官仪不可能拜相,皇帝同时召见他们两个,那就是别的事了。
李治扬了扬手中一份奏章,缓缓道:“上官卿,这是你弹劾许尚书的奏章,朕已经看了,现在想听你当面说一下。”
上官仪怔了怔,一时没有说话。
许敬宗心中愈加恼怒,不过他城府很深,脸上不动声色,拱手道:“陛下,能否让臣看一下上官少卿的奏章?”
李治命王伏胜拿给了他。
许敬宗看完之后,心中一宽,拱手道:“陛下,这确是老臣提议,老臣是想,眼下正与西突厥交战,交好这些西域使节,他们便不会给咱们捣乱。”
李治淡淡道:“上官卿,你怎么说?”
上官仪此时有些后悔,刚才不该喝的太多。
他弹劾许敬宗,原是为了引起皇帝注意,将他调入御史台、又或者其他重要部门。
只是,没想到皇帝竟让他与许敬宗对质。
他吸了几口气,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正色道:“陛下,臣以为对付蛮夷胡族,讲再多礼仪道德皆无用,此乃空耗国家财富。”
许敬宗道:“上官少卿此言有误,蛮夷若真不讲礼仪,我朝每次外战,回纥又为何肯相助?”
上官仪道:“回纥愿受本朝驱使,是因恩义,而非礼仪。这是本朝将士浴血拼杀,才换回来的。”
许敬宗道:“回纥肯归我大唐,不仅是为报恩,也因我大唐赫赫威名。多给小国回礼,便有更多小国来朝,我大唐威仪,才更能愈显鼎盛!”
上官仪道:“国家之威仪,不在于多少外国来朝拜,而在于民之富足,将之勇猛。”
许敬宗淡淡道:“民再富,将再猛,若无威名,他人不知,依然会来进犯。”
上官仪道:“子民为根本,军队为基石,其后,再显威名可也。若不能以前者为重,一意追求虚名,则本末倒置。”
许敬宗暗暗一笑,心道:“你终于说错话了吧。”缓缓道:“照上官少卿之意,我大唐眼下民不富,将不猛,所以还不能对外彰显威名了?”
上官仪暗暗叫糟,急忙看了李治一眼,见皇帝并无怒色,这才松了口气。
他缓缓道:“当年隋殇帝为吸引外国使节,命人在集市铺毯,树枝挂绸,酒肆客栈,免费供应。反被胡人耻笑,说隋人何不把树上绸缎,酒肆食物,给街上乞儿。本朝该当引以为戒!”
许敬宗脸一沉,道:“上官少卿此话,是将我大唐看作即将灭亡的隋朝,将陛下比作失国的隋殇帝吗?”
上官仪急忙道:“臣绝无此意!”
李治听到此处,暗暗摇头。
上官仪无疑是占着理的,奈何口才不如许敬宗,故而这场争论,反落下风。
他缓缓道:“隋朝之鉴,确该吸取,杨广之举,不可效仿。”
许敬宗见皇帝表态,反应极快,拱手道:“陛下忧民之心,老臣未能体察,请陛下治罪。”
李治缓缓道:“王者之治,崇本抑末,你精通史书,怎会忘了这个?回去后把回礼条陈,重拟一遍,再呈给朕。你们都退下吧。”
二人拱了拱手,一起告退。
出殿之后,许敬宗和上官仪并肩而行,都未说话。
回到承天门街时,许敬宗忽然道:“上官少卿,是刘给事让你弹劾我的吧?”
上官仪愣了愣,道:“许公何出此言?”
许敬宗眯着眼笑了笑,转身朝中书省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