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人都散了后, 幼圆就回了车上等。她让司机往旁边挪一挪,别挡着其他人的路,出入此地的人非富即贵, 又是大晚上,再碰上那高兴喝了两杯酒的,醉醺醺地吵起来,触了谁家的霉头都不好。
她发了消息告诉且惠,车在出门右转的槐树下。
幼圆开了局游戏, 是打算好了等上一会儿的。
但且惠出来得很快,快到出乎她的意料。
她找到车子,裹挟了一阵冷香坐进来,怏怏不乐的。
幼圆吩咐司机开车, 她问:“怎么了?不是因为我吵架了吧?”
那她可不敢担这个罪名,情愿把且惠送回胡同里。
且惠摇头,“是杨雨濛她们,她把我兼职搅黄了, 还说些难听话。我今天没忍住,骂了她两句。”
从小到大,幼圆总是坚定地站她这边。
她说:“骂得好!她不是第一天这样了, 看见就烦。”
北风呜呜的,擦着车窗的缝隙鼓噪进来, 吹起且惠的黑发。
她长舒了一口气:“算了,不说她了,影响我们的心情,高兴点儿。”
幼圆捋了下她的鬓发, 没说话。
其实她希望且惠说出来,哪怕是不顾仪态, 跺着脚咒骂两句也行。
这些年,她压在心底的难过和酸楚太多了。
且惠疲惫的,慢慢把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现在能说了吧,你怎么对沈宗良虚伪了?”幼圆还是没忘了这茬。
她忽然笑了,“我对他说,我不可能在他身上高/潮五次。”
没想到是这么离谱又情色的一个回答。
幼圆被口水呛到了,咳了半天,“你们、你们的关系,已经到这个层面了。”
“喏,这是你要问的,我可不会骗你。”
她们回了冯家,先后在幼圆的卧室里洗了澡,换上睡裙。
幼圆让后厨做了宵夜送来,俩姑娘躺在沙发上看电影。
一部非常老的片子,长春电影制片厂出品的,叫《上甘岭》。
其实是且惠饿了,挑片子到一半就放下了遥控,开始扒蟹腿,停留时间太长,这部电影就自动放了起来。等幼圆过来,她也没管,坐下来就和且惠聊天,吃那份海鲜粥。
她们说到兴头上,嘴角沾着油还在笑,一点样子也没有。
王字真穿着真丝睡衣走过来,看了几分钟电影,脑子里儿时的回忆立马复苏了。
她坐下来,拣起一瓣蜜瓜火腿,真诚地发问:“你们两个二十来岁,年纪轻轻的小丫头,研究这个干什么?要不是看在这只帝王蟹的份上,我都不会坐在这儿。”
且惠笑了,抽出纸巾擦干净嘴,亲热地喊伯母好。
王字真哎了声:“有日子没看见你了,最近好不好?”
“好着呢。”幼圆用虾肉去蘸酱汁,“她先我一步谈上恋爱了。”
王字真笑了起来,“是吗?能让且惠看中一个人,真不容易哪。”
且惠年幼脸嫩,有些不好意思,“我去趟洗手间。”
她走后没多久,茶几上手机响了起来。
王字真接了,堆笑说了几分钟,满口地答应完,又挂了。
幼圆问是谁啊,大半夜的还下指示。
王字真扔下手机,对女儿说:“你那个同学,魏晋丰的妈妈。”
幼圆拧了下眉,“她最近怎么总是找您?有什么事吗?”
王字真靠在沙发上,摸着女儿的头说:“她家魏时雨,看中了沈家老二,铁了心要嫁,她爸妈也默许了。但结亲这种事,女方不好太主动的,人老二完全没那个意思,沈夫人又是小姐脾气,爱端架子。她妈妈只好回回拉上我,前天是插花,这不又约了看展,找理由把沈夫人约出来,加深一下感情。”
“这是什么破差事啊!都要不要脸了还?”幼圆重重地咬下一口蟹肉,“沈宗良是什么打着灯笼都难找的男人么?你也想嫁,她也想嫁。“
“说说,还有谁想嫁?”王字真好奇上了。
一时间,幼圆想起且惠才受的委屈。她说:“杨雨濛那个缺德鬼。不知道她哪儿来的把握,哪儿来的自信,就好像已经定亲了似的。”
王字真被女儿逗笑了,“你总不想嫁吧?那还真有点难办。”
幼圆忙不迭地摇头,“谈恋爱嘛,沈叔叔还算上乘之选。嫁就算了吧,他们沈家高人一等,我才不去受罪,看人家的鼻子眼睛!”
看女儿这么聪明通透,王字真很高兴,刚想揉一揉她的脸。
但看且惠回来了,又改为招招手,让她快来坐。
且惠擦了擦手上的水珠,“刚才嚷什么呢?那么激动。”
幼圆笑,“说你们家小叔叔,抢手的不得了,个个都想碰一碰。”
“你家?”王字真反应过来,“且惠的男朋友是沈家那个......”
且惠咳了一声,拿起水杯喝一口,“嗯。沈宗良。”
下意识的,王字真只觉得问题严峻,“哎哟,这真是。”
且惠也听出了不对,她脑中警铃大作,“怎么,他隐婚了?”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王字真摇了两下手,“他单身汉一个,你们当然可以谈恋爱。”
不等冯夫人来说,且惠自己坦白了:“您是觉得,我有点不知道轻重了,想提醒我两句,是不是?”
王字真劝她:“也不用这么说,只不过他家的情况啰嗦得要命,我替你担心。”
每次和沈夫人接触,她都能不同程度地体会到,这个女人非常难搞。
从说话到行事,那都不是一般人能调停的,也只有沈老爷子。
但沈忠常已经过世了,不知道沈宗良怎么样,有没有他爹的魄力。
不过这几次相请,沈夫人都没能说动儿子,他甚至没来露过面,至少不会落下风吧。
天边浓云将月色团团围住,院子里一片漆黑,荧幕闪烁着,照得且惠脸上忽明忽暗。
且惠低下头,说:“他们家的事,我也知道一点儿。我晓得,我不该爱他。”
王字真叹了一口气,把她揽到身边,“乖,你听伯母说。年轻的时候大家都会爱人,甚至是爱上错的人,这没有关系。男女之间的那些故事,到最后,都只是一场体验而已。所以,放轻松,没什么好顾忌的,想做什么就去做,很多事经不起来来回回的犹豫,知道吗?”
她点点头,故作轻快地耸肩,“是啊,谁第一次谈恋爱就有结果的?和沈宗良过招,好过被其他人耽误青春。”
竹叶编盖的落地灯拢着一团白光,王字真仔细瞧了瞧她。
且惠刚洗过澡,素净的脸上粉黛不施,只抹了层精华,灯光下垂着头,大有妩媚之处。
她也大概能猜到三五分。
沈宗良为着守孝,住到了她的楼上,这么个美人胚子天天在面前,能不喜欢吗?
再者,且惠又是个蕙质兰心的,事事都周全,换了谁也要动心。
王字真用掌心搓了搓她的脸,“好孩子,伯母总是盼你好的。再喜欢他,总归还是学业和前程要紧,也不要太看重在爱里的得失,保护好自己,知道了吗?”
这几句话虽是世故经验,也是再现实不过的道理。
且惠心乱如麻,一下子靠在了王字真肩上,“谢谢伯母。”
小时候与父母分离,幼圆总是来钟家,一住十天半个月。
她喜欢且惠有一对开明的父母,可她不知道,她夸过的最贤惠的董妈妈,在和命运的抗争里,早就是另一副模样了。
到了现在,反而是且惠羡慕她。
不因为这些外在的丰厚物质条件,单纯是她们母女像朋友一样的氛围。
会心平气和地给她忠告,会给她的恋爱支招,会坐下来面对面谈心。
但且惠还是没有讲,要是您是我妈妈就好了。
她不能这么说,对董玉书来说太不公平,她是世上最爱自己的人。
且惠明白,不管以何种标准来评判,她在成人路上吃的这一点儿苦,都不能与妈妈的不幸相提并论。于是她时常都在撒谎,说她没事,在学校很高兴,吃饭睡觉都没问题,很认真地学习,说一切来让妈妈放心。
苔藓绿地毯上,幼圆捏着嗓子学她说:“谢谢妈妈。”
王字真和且惠一齐笑出声。
她对女儿说:“你也是,谈恋爱妈妈不反对,但不要失去自我。”
两个姑娘大声回答:“知道了。”
王字真从旁边端出个橙色盒子,放到且惠腿边。
她说:“你生日快到了,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不用等拆开看,且惠一望即知价格不菲。
她摆摆手,“我不能收您这么贵重的礼,不可以的。”
王字真却说:“二十岁是整寿,算大生日了,重一点没关系。拿着,再不拿我要生气了。”
幼圆也道:“就拿着吧,王教授难得出一回血,别客气了。”
“好吧,谢谢伯母。”
吃完宵夜,且惠揉了揉胀气的肚子,“撑死了,我们出去走走?”
幼圆也同意,拉上王字真一起去楼下散步。
这季节秋色浓了,金黄的桂花密密层层地迭在枝头,掸在人肩上,厚沉沉的香味。
幼圆摘了一枝,“我们放房间里去吧,好香。”
且惠说不要:“人家开得好好的,被你摘下来,没几天就要枯了。”
她们热热闹闹说着话,侧边过去一个人影。
个子很高,身形清癯,穿了一身运动服在跑步。
且惠看了又看,还是不确定地问:“那是你爸爸?”
幼圆嗯的很漠然,不太高兴的样子,“是吧。”
“这么晚了还跑步,伯父身体挺好的。”且惠说。
王字真也笑得古怪,“你爸这几天,连晚饭也不吃了,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人都不想见。”
且惠猜到估计是闹了矛盾,没再往下问了。
但幼圆哼了声:“那个女孩子发配回了老家,他也没有一点丑闻传出来,爷爷这么豁出老命去保全他,还保出仇来了!回了家像进了仇人窝,谁欠了他的?”
且惠惊讶地回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她心里一直尊敬的,身上最具风雅气度的冯伯父,终于也变成了这样。
她知道这样不礼貌,也克制地不去看王字真,免得叫伯母难堪。
但王字真很坦然,早把她当家人一样。
这些事就算她不说,且惠也会从别的地方听到。
风吹起她的湖蓝衣角,王字真虚弱地笑了笑,“所以我跟你们说,不要在爱里面太计较了,人心是会变的。”
且惠想开口安慰两句,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张了张嘴,“伯母......”
明白她的心意,王字真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去睡吧。”
她们两个回了房间,并排躺在床上说话。
且惠的手指绕着头发,忽然问:“你妈妈想过离婚吗?”
幼圆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没有,她说不可能就这么把冯夫人的位置让出去,知识分子骨子里的清高,是接受不了自己成为人们眼中的弃妇的。”
且惠翻身起来,“伯母提离婚,那叫什么弃妇,你爸才是弃夫。”
窗外半旧的纱灯摇摇晃晃,幼圆摸着她的头发说:“你这么想,我这么想,外人也能这么想吗?这个社会对女性的偏见太大了,妈妈真离了婚,那起子人不知道怎么笑话她,她躲在冯夫人的名头下,至少留了个体面。”
过了会儿,且惠又讪讪地躺下去。
她心想,这样的体面要它来做什么?
幼圆转了个身,又哀哀切切地说:“更何况,我那几个舅舅不争气,都指着我爸的扶持。”
且惠点点头,她懂得。
尊贵体面都是虚的,那是做给外人看的,利益才是实打实的。
幼圆打个哈欠,拍了拍她的手臂,“睡吧,很晚了。”
“嗯,晚安。”
第二天清早,一勾纤细的新月挂在天上,就快从云边坠下去。
且惠醒得比平时要早,幼圆颠三倒四说了一夜的梦话,她都没怎么睡着。
她起身穿好衣服,穿过庭院出去时,冯家一个人也没起。
且惠径自出了大门,也没有打给方伯,自己叫了个车回去。
沈宗良喝了那么多酒,她担心他胃疼。
昨晚他打电话来,正好她在外面散步,没接到。
后来且惠也没给他打回去。
说不上来为什么,明明沈宗良也没有错,但她就是不高兴。
可能爱上了这么一个人,就是会加倍的敏感多思。
她小心揣着的自尊和对他强烈的想念在打架。一个要她拿乔,不许这么快赶到沈宗良身边去;另一个让她别硬撑了,明明就连做梦都在惦记他。
且惠下了车,她拎着包,走在清晨飘着炊烟的胡同里。
抛开小时候不谈,这是她回来上大学以后,第一次有了归属感。
这座浸染八朝烟水气的古都,仿佛真有了她的一个家,而她的爱人正在等着她。
她到了那两尊石狮前,门扉半掩,露出一角浓厚的绿荫。
且惠推门进去,朝打扫落叶的佣人问好,“早上好。”
隋姨在后厨安排完早餐出来。
她说:“钟小姐,你回来了。”
且惠点点头,“沈宗良起来了吗?”
“应该没那么早。”隋姨说:“昨天二哥儿喝多了,折腾得不轻。”
且惠垂了垂眼眸,“我去看看他。”
“好。”
她快步穿过那道曲折漫长的回廊,几乎打着小跑。
到了门前,且惠又停下来喘匀了两口气。
她拨了拨头发,轻轻地推开一点门。
雪丝床幔打下来一侧,沈宗良平躺在四柱床上,毯子只盖到肚皮上。
他睡着的时候,少了那种天生的清傲感,冲淡了周身的冷漠。
且惠放下包,把针织外套脱掉,丢在床尾凳上。
她走到床沿,听见他悠长平稳的呼吸,这才放心。
且惠坐下看了他一会儿,伸出食指,孩子一样从他的鼻梁上划下来,又划上去。
好高的鼻骨,都可以当滑滑梯了。
难怪他每次吻她,都要在摘了眼镜之后,把她的脸扳开一些,方便更深入。
且惠看了眼脚下,这张地毯被人换过了,成了浅咖色,似乎材质也不同。
她想起昨天,那个彼此情志都很激烈的午后。
沈宗良只进来了三分钟,就让她浑身软得不像话,水流到地毯上。
从前不敢信,那么老派陈旧,举止从不逾矩的一个人,做起来竟然那么凶。
在她失禁了几回之后,还耐着性子哄她说,再来一次。
且惠晃了晃脑袋。
只是想一想,脖子上就泛起了红,面庞发热。
她不由自主地想找点事做,好转移一下注意力。
床头放了一只青瓷碗,碗底残留半团漆黑。
沈宗良重养生,且惠闻了闻,一股药味,应该是睡前喝来醒酒的。
她刚要拿到外面去,手腕就被人抓住了。
且惠惊得回头,“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