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月色是淡黄的, 室内架着的云母屏风是栀子黄的,脚下的重工真丝地毯是蜡黄的,且惠小心翼翼看向他的目光, 隔着一盏落地垂丝灯,也是昏黄的。

她不是没见过沈宗良尊大起来什么样。但对着她,这是第一次。

且惠想起总是挨骂的徐懋朝。他每次站在沈宗良面前,那副动都不敢动的样子,像被什么咒语定住了。

她忽而有点庆幸, 沈宗良得亏是没去当教授,否则学生们有的受了。

现在到她自己了。

她非但动不了,藏在宽大袖管下的一双手,控制不住地发着抖。

且惠就这么站在那儿, 等着沈宗良从露台上抽完烟回来。

他往那张黑色Daiki椅上一坐,好一会儿了,胸口仍剧烈起伏着,满屋子都是他喘粗气的声音。

“你早打算好的, 等出完差回了江城,就又不要认我了。”沈宗良指了指厨房方向,“非做这顿饭什么意思?好拿来堵我的嘴, 吃完我们就此两清,你还回去找你的男朋友, 是不是?”

他尾音忽然抬得很高,所有的埋怨都集中在了这三个字上,那样子气坏了。

且惠被吼得一个激灵,手腕像一只受了惊的白鸽, 猛地扇起翅膀。

她不敢再看他了,眼睛盯着面前茶几的一角, 小声说:“差不多......就是这样。”

“好,好好好。”沈宗良接连点了几个失望的头,“看来我还没老糊涂到被你蒙蔽的份上。”

且惠心里一酸,想看他又不敢,满肚子委屈没处说。

没多久,沈宗良的火气更盛了,又问:“来,告诉我,你是因为喜欢上了他,才一而再地这么折磨我,拿我当个消遣的乐子。还是先就打定了主意不肯和我好,才选择的他,说!”

且惠一下子没理顺过来逻辑。

她只是觉得沈宗良太凶了,从来没这么凶过。

就连分手的时候,他都是那么地温柔和气。

她两眼一热,视线渐渐地朦胧起来,嘴角微微抽动着,“我......我是......”

“够了。”沈宗良又大力挥了挥手,“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他今天已经很没风度了,如果再听到她嘴里说出她对她男朋友的感情,沈宗良怕自己会疯得更没有样子。

但且惠深吸了口气后,她带着一丝颤音说:“和别人关系不大的,是我们的问题一直没解决。”

沈宗良气到极点,反而被她这句话弄笑了。

他摇着头重复了一遍,“我们的问题,我们有什么问题?我们的问题全都是你闭门造车臆想出来的!六年前你就喜欢自作主张,不知道得了哪路高人的指点,我的话一个字都不信,倒愿意听那些没影儿的野话!觉得我是个脏心烂肺的,一定就会娶别人进门,辜负你。”

且惠诧异地抬起头。

他起身,在她泪盈盈的目光里走过来。

沈宗良说:“好,你那个时候年纪小,一意孤行,说话做事伤我的心,我不和你算账。但你现在大了,就算我是个没出息的,非得赖着你这一个女人,你也不能这么没良心,对吗小惠?”

两行泪从她的下巴上落到地面。

怎么他今天......动不动就说这么言重的话,连自己都骂了两趟了。

沈宗良是哪根筋不对了。

她什么时候这么想过?

从过去到现在,她没有一天不在为他考虑,自己的名声都不在乎了也要当这个恶人,都是为了他好呀。就算是现在,她也没有拿他的爱要挟他,不管沈家接下来是什么筹划,她都不愿他作难。

且惠气得咬紧牙关,“沈宗良,你冤枉我。”

这是头一次,沈宗良在她滚烫委屈的眼泪面前,没叫自己的心肠软下来。

他拉起她的手,把她带到夜色深重的露台上,压她到栏杆边,“你好好看看,现在外头是什么局面了,看看清楚!”

且惠只看见一块完整巨大的草皮匍匐在地面,夜色下高低起伏。

她摇头,一无所知的,哭得身体都抽动着,茫然地去请教他,“什么......什么局面?”

“在大风大浪里,是我上对了船,殚精竭虑保住了沈家。”沈宗良终于叹了声气,用指腹给她擦眼泪,声线柔和下来,“现如今风平浪静了,一切顺理成章听我的,明白吗?”

他转身去推门,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

现在他的头很疼,像生出很多小虫子,密密麻麻咬着他的血管,快咬断了,坏死的血要从鼻孔、耳朵里流出来。

多少年都没动过这么大的气了,可能还是心痛居多。沈宗良只知道,再不去躺下,他可能就要支撑不住昏倒,就算心里想要哄她,也只能先放放。

那样子简直丢人,为了打开小姑娘的死结,为了让她摆对立场,自己发了一通邪火,结果擅作威褔的人还先病倒了,传出去能被笑话五十年。

躺在枕头上的那一刻,沈宗良想起他家老爷子。

他刚到叛逆期那一年,老头儿已经不年轻了,和人说话时,语速不觉放慢了许多。每次在外面犯了错,回来还要和他顶嘴的时候,老头儿也是这副样子,眼一闭,身体往后一仰,回回被他的保健医生架去卧房里。

现在他成了忧劳操心的长辈,老爷子当时的心情,他终于在二十年后体会到,被全身心呵护着的人气到,真的会发晕发懵。

且惠在露台上站了一会儿。

她想起沈宗良临走时的样子,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印象里,他从来没有这么软弱过,也没说过这么多疯话。

最后一句她听懂了,意思是她顾虑的那些事,通通都不会有。

且惠抬头,看着从云层里走出来的月亮,又心酸又无奈地笑了一下。

一缕轻薄的光亮挣出来,投在且惠面前的这盆舒展的芭蕉叶上。她往侧边抻了抻脖子,忽然生出一种错觉,这个黯淡无光的世界,好像一下子明亮起来了。

夜风收干了她的眼泪,她吸吸鼻子,抱着手臂走进去。

刚才腌的牛肉不能吃了,看沈宗良那个样子,也不像能吃得下的。

且惠煮了一碗浓白的汤面,迭上青菜和荷包蛋,端进了卧室里。

门被推门的瞬间,沈宗良就醒了,他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床头,开了灯,眼睛不敢眨的,盯着且惠走进来,一把瘦弱的腰肢晃动在他宽大的衬衫下,眼睛还是红彤彤的。

她把托盘放在床头,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把面吃了吧,你晚上都没吃东西。”

沈宗良的心软烂成了一颗泡在酒里的青杏子,酸酸涩涩的。

他懊恼又后悔地扶额,一边伸手拉着要走的且惠,“等等。”

她摸到床沿坐下,头发被随意绑成一个低马尾,几绺掉到了脖子上。

且惠垂下眼眸:“干嘛,还要别人喂给你吃啊?”

沈宗良嗤笑了声,一把将她揉进怀里,“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脸贴着她颈侧的皮肤,眼神摇晃着床边的光晕,已经找不到焦点,只是本能地后怕着,要是小惠一生气走掉了,他还追得回来吗?

轻柔的吻像灯光一样,团团围困住了且惠的脸。

她闭了闭眼,轻喘着推开他:“吃不吃面啦,等会儿坨掉了,你又要怪我手艺不好,我可不重做。”

沈宗良满脑子都装着她这张漂亮的,正和他别苗头的脸。他盲目地讨她的好,“我做,我做。”

且惠还是没个好脸色,指了指面,“做什么呀,我都做好了,你吃。”

“吃啊,我现在就吃。”沈宗良几乎是赶着从床上蹦下来,“端到外面去吃。”

她跟在他身后,像一只亦步亦趋的小兔子。

回身关门的时候,且惠忍不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

这个人是什么疯掉的。

且惠也坐回了桌边,低头吃着自己的那一碗。对面,沈宗良趁喝水看了她一眼,小心地说:“等晚一点,你的行李箱会拿过来。”

她哦了声,默默吃着面,没有多说什么。

就这么个反应,也够沈宗良高兴的了。

小惠还是那个温柔乖巧的小惠,她没有要走。

也许她是因为衣服穿不了?管她呢,人还在这里就好。

且惠吃完,把筷子放下,她想走动走动,消化一下。

但走到哪儿都能看见沈宗良,他总是冷不丁从她身后冒出来。

二十分钟前,她注意到矮柜上的一个浅黄地洋彩葫芦瓶,欣赏了很久,还是忍不住拿起来看了看它的底,上面刻着官窑的青花篆刻——“大清乾隆年制”。

沈宗良端着杯茶说:“这上面是万寿连延图,你看它的转笔......”

“我不看。”且惠赌着气,干脆地打断他,“我不喜欢看。”

他这会儿又像一个情绪稳定、事事包容的父亲了。

沈宗良点头,“好好好,不喜欢我们就不看了。那个,书房里面还有几幅画......”

且惠也照样拒绝:“你的画太高雅了,我看不懂。”

说完,她就自己坐到了沙发上,睬也不睬他。

沈宗良看了会儿她那副钻牛角尖的样子,无奈地抬了抬唇角。末了,识相地进了书房处理工作,不再碍她眼了。

等他走了,且惠就到了露台上,弯着腰去辨认那些植物。根翠叶繁的散尾葵,长势正好的龟背竹,旁边角落里堆着蟹爪兰,掩映在琴叶榕的树荫里。

她对这个搭配感到十分眼熟,像见了一道久违的排列组合,是在哪里见过呢?

且惠往后退了两步,隔了一段距离去看它们,闭上眼,转了转头。

脑子里晃出一帧不相干的画面,是她站在照满月光里的院子里,看着楼上的空房间发呆。

再低头,那院子的窗户下就原样摆着这些,连位置都没变。

因为蟹爪兰怕晒,且惠总是把它挪到琴叶榕的叶子底下。

正出神时,腰上忽然绕上来一双手,把她抱了起来。

且惠没有挣扎,任由他把自己抱到腿边,坐在了那把折迭椅上。

沈宗良揉了揉她的膝盖,薄责道:“凉得要死,就这么站在这里吹风。”

“那怎么办啊,谁让我们看不清时势呢。”且惠扭着脖子说。

他听见这句就笑了,“还在生气啊?我刚才确实急躁了,我检讨。原谅我好吗?”

且惠冰冷无情地吐出两个字:“不要。”

沈宗良把她的头扳过来,“好,你不要,我就一直这么赔不是,到你消气为止。”

“噢哟,我可不敢。”且惠捏着衬衫的一角,低眸说:“免得您又说我没良心。”

“那你说,你吃那种东西应该吗?”沈宗良循循善诱地问。

她理直气壮地回:“偶尔一次又不要紧,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不用你操心。”

“你哪样不是我在操心?”沈宗良好气又好笑道:“我说真的,不要吃那些,明天我带你去找郝院长,你听她的建议再采取措施,好不好?”

且惠低头用指甲掐了掐他手背,“不去了,又麻烦郝阿姨做什么,你自己也没时间,还要培训。其实不吃也可以,我没有说一定要吃,前几天我姨妈刚走。”

沈宗良又完全站在了她那边。他即刻否决了她这种随便的态度:“那怎么行?我这儿考核还没通过,万一出了纰漏,那不是便宜了我吗?”

“少来了。”且惠听着他装腔作势就讨厌,“你那套圆滑世俗的话,还是留着到酒桌上去说吧,我听不习惯。”

“好,我们小惠不习惯。”沈宗良长长地叹了一声气,“我老了,说的话也不中听了。”

且惠听不了这些,她很快就扭过身体看着他,“你不要用这副腔调讲话哦,谁说你老了的?”

她伸出手,按了按他两边的太阳穴,“你头疼好点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头痛?”沈宗良条件反射地闭起眼,“我好像没说。”

且惠说:“我看你走路都快栽跟头了,难道还不是啊?”

“可能刚才那一下子血压有点高,不要紧。”沈宗良把她的小手包住,拇指在腕心里揉了又揉。

她被揉得浑身发麻,自责道:“是被我气的。”

沈宗良望着她的眼睛说:“不能这么说,是我接受不了落差,一把年纪了还不冷静,害你为难。”

她问:“什么落差?”

“问得好,是什么落差呢?”沈宗良慢条斯理地说着,晦涩地笑了下,“大概就是,你不可能一直选择我,这个现实我要早点认清。”

且惠被他弄得虎口和心口都发酸。

她徒劳地张开嘴:“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宗良......”

“好了,没事,我都明白。”沈宗良拍了拍她的脸,“很晚了,去睡觉。”

闹了一晚上,且惠已经有了困意。她嗯的一声站起来,“那你呢?”

他拿起几桌边的烟盒扬了下:“抽根烟。”

“噢。”且惠回了主卧,留了一盏灯给他,钻进薄被里躺下。

但沈宗良迟迟不进来,她也睡得不安稳,后来听见脚步声,才赶紧阖上眼。过了会儿,他人是来了,目光停留几秒,关上灯后,替她掩好门,就往隔壁客房去了,没再出来。

且惠翻了好几个身,睡不着,脑子里咿咿呀呀的起了唱腔,是昨天在园子里听过的《长生殿》——“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凝神想了一会儿,这一段唱的,依稀就是杨玉环等唐明皇不来的故事。

很快,且惠就散乱着头发,从床上坐起来。

她抱上枕头去找他,象征性地敲了下门,就推开进去了。

月影被厚重的窗帘隔绝在外,室内分毫光亮都没有,一点沐浴过后的松针香气,隐约浮动在房间里。

且惠摸到床边,把枕头一扔,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沈宗良在黑暗里转过来,气息暖暖地拂在她面上,“做噩梦了吗?”

“没有。”且惠低头的瞬间,蹭到了他的鼻尖,“都没有睡着,怎么做梦啊?”

他笑了下:“躺得那么老实,原来没睡着。”

且惠带着一点抱怨说:“我睡着了就没那么老实了,你还不知道啊。”

“以前知道。”沈宗良抱住她,把她的腰往身上压了压,“现在......没什么把握了。”

没什么把握了。

也不知道他具体指的是什么。

但且惠不喜欢他这样。

她宁可沈宗良不要忍着,有什么就痛快地说,痛快地骂。

她从枕头上滑下来,拿脑袋钻进他的脖子里,将他的下巴顶起来一些。且惠说:“沈宗良,我还是选你,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选你。”

“好。”沈宗良的话轻轻的,仿佛一出口就浮到了天花板,“小惠真听话。”

且惠听出来了,他完全是在哄孩子,根本就不相信。她撅起嘴说:“我听话,那你把我一个人丢在你房间。”

沈宗良说:“我要洗澡啊,看你睡着了,怕吵到你。”

她闭上眼睛,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清香,“沈宗良,当时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你知道我在骗你呢。”

他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抛开感情不谈,我问你,我当时如果说了,你还肯去牛津吗?”

且惠想了想,摇摇头:“不会去了。”

“是啊,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爱我,可能还爱,但已经厌倦了,这也说不准。一百句假话里,总有一句真话,也许这就是那句真话。小惠,我毕竟不是金身塑像的菩萨,能闻香火而不老,洞察所有人的心思。我也很怕做错一个决定,会耽误你的一切。在那些不确定里,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去牛津读书这件事,对你有利无害。”

她听得感慨极了。

原来那年分别,她每一个枯坐到天亮的浓黑夜里,沈宗良就是在想这些。他算了又算,猜了又猜,最后还是在挣不脱的欲望桎梏里,顾全了她的前程。

且惠的鼻翼微微扇动两下,“还有呢?”

“还有就是一点私心了。”沈宗良抚着她的后背,忽然笑了笑:“我想,你这么固执,总要罚你点什么,让你长长教训。”

她点头:“长了很多。你不在的时候,我觉得日子好难过,熬油一样。”

沈宗良对她这个形容嗤了一声,低头吻了下她的额头:“再后来就变了天,风高浪急,不断有人在小事上被挑毛病。我,还有我大哥,每一天都过得很谨慎。那两年你待在香港正好,就是在我身边,我也无论如何要把你送走的。谁知道沈家能保得住多久?”

且惠不信,她说:“哼,你还保不住。”

沈宗良笑说:“又来了,这才真是小孩子讲话。时和运缺一不可的东西,我有天大的能力也控制不了。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热门小说推荐
我包养的校草变老板成了我的顶头上司

我包养的校草变老板成了我的顶头上司

辰公子
飞升失败后,我在星际直播带货

飞升失败后,我在星际直播带货

木墨书
天尊重生?我靠截胡躺平!

天尊重生?我靠截胡躺平!

乌山云雨
横扫晚清的坦克军团

横扫晚清的坦克军团

万字旗下的大清帝国
夺我命格?重生后工具人她掀翻天了

夺我命格?重生后工具人她掀翻天了

默语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