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惠很少去东郊宾馆, 唯二的两次是陪总部的人吃饭。

她对路线不熟,按照导航顺利开进大门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

把车停好后, 且惠抱着材料走下来,请前台打了个电话。

她说:“我是合规部的钟且惠,麻烦接一下沈董房间,有份急件请他签字。”

前台的服务员让她坐,“好的, 请您稍等。”

她拿起电话,接通以后笑着说:“董事长晚上好,合规部的钟且惠要找您签字,请问她现在方便进去吗?”

沈宗良原本就坐在书桌前办公, 整理今天调研到的第一手素材。

他怀疑自己听错,“是谁?”

前台利索地又说了遍,“法律合规部的钟且惠。”

且惠听着这动静,在心里嘲弄地笑自己, 她是在演不熟,但沈宗良是真的不熟。

要不就是他耳聋眼花了,这么短一句话还要听上两遍。

沈宗良手中握着红色听筒, “让她上来。”

一件再小不过的事,但他的喉结就是咽动了一下, 突兀的、紧张的,不受大脑控制。

且惠坐电梯上去,踩着松软的团花地毯,走过长长一条走廊。

快到门口时, 她停下来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了口气, 又缓慢吐掉。

因为提前打过招呼,沈宗良开了门在等她。且惠看见他背朝了这边,站在落地窗前,手中执了白瓷杯耳,在东郊月白风清的夜色里喝茶。

沈宗良长了岁数,身上淌过的清贵气更重了,看起来越来越像个不以世间得失萦怀的人,这种吸引对年轻女孩子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他的身材比例很优越,肩宽腿长,且惠对他的背影一贯没什么抵抗力,从前总喜欢悄默声地抱上去,在他身上作乱。

她捏起拳头,礼貌地敲了敲门,“董事长。”

沈宗良转了个身,把杯子放在茶几上,“进来,把门关上。”

她有点不愿意,说公事也没必要关门吧。

但他发了话,且惠也只好照办。

关上门的一瞬间,她有种时空错位的幻觉。

这一幕好像曾经发生过。她从学校回到家里,见到出差很久的他坐在沙发上喝茶,也是第一时间去锁门,小跑着坐到他身上,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气息不匀地吻上他,再眼看着裙子被他拉到腰间,又重又急地冲撞进来。

且惠拿出文件,先揽下错,“不好意思,沈董。这么晚还来打扰您,有一份等着上会的报告,要您签个字。”

“明天早上不能签吗?”沈宗良接过来,从上到下扫了一眼标题,“还要大晚上特地送来。”

他也不清楚,问出这么个刁难人的问题,是想听见什么样的答案。

难道她还会撒娇,说我就是想来见你,不好吗?

沈宗良想都不敢想,她要真的这么说了,再拿生动的眼眉把他娇怯一望,自己会怎么办?大概不出一秒就要投降,把她抱起来,压到夜色浓重的窗边去吻。

但且惠站在他面前,一脸的合情合理。

她说:“因为不确定您明早是不是会去集团,还是今天签了比较保险。”

领导的行程又不会每天公布在官网上。

谁敢打包票,在明早九点上会之前能找到他?

沈宗良的目光在她身上带了一下,“你坐着吧,我要先看完一遍。”

......天呀,他要看完。

且惠绝望地坐下,这份报告厚厚一本,足足几十页,涉及的部门好几个,没有一个小时看不完,还需要他业务功底精湛。戴总办老了事的,也要扶着老花镜看个二十分钟。

可他才刚来不是吗?华江和东远的业务也不太一样,一个金融业一个重工业,完全不搭尬。

她坐着等了十多分钟,沈宗良连第三页都没翻过去。

且惠着急地看了一眼表,她索性起身:“沈董,为了节省时间,我来给您讲好吗?有些名词专业性太强了,怕不好理解。”

沈宗良从密密麻麻的文字里抬头,勾了下唇,“怎么,这么十几分钟坐不住?”

且惠笑说:“不是,我怕耽误您休息,您是整个集团的主心骨,不敢让您太操劳。”

句句不离这个您字。

真是越来越会阴阳怪气了。

他抬手就把东西扔到了茶几上,“好,你来。”

且惠拿起来,小心征求着他的意见:“那我们,坐到哪里说比较好?”

她的眼睛瞄向那张书桌,心里更倾向于那种能隔得比较远的设施,避免彼此的尴尬。

可他一点要挪动的意思都没有。

沈宗良反而往后一靠,“小钟主任,我今天走了很久的路,非常累。”

她皮笑肉不笑地说:“董事长好辛苦。”

他拿下巴点了点旁边,“那我就托个大,你坐到我身边来。”

“......好的。”

且惠站在水晶吊灯下,逆着光拨了一下鬓边的头发,规矩地坐了过去。

她打开那份材料,嗓音清亮,“沈董,这种报告都是制式的,前面八页一模一样,您要核对的地方,是项目名称前后是否一致,没问题以后,我们可以快进到第九页,看一个简短的项目介绍......”

她说得平缓而认真,像个很有责任心的小老师,立志要教会他。

但他哪里要人教?管你什么形式的报告,能到他这里,那都是几个部门负责人先审过了的,签字需要确认的信息要素就那么几个,几分钟就可以解决掉。

沈宗良迭着腿,双手交叉在一起放在腿上,紧紧交拢了,是怕自己一个招架不住,做点什么事出来。

她身上浅淡的绵软香气围住了他,沈宗良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把久违的气息深深吸入身体。

刚才他开了窗,山风将绛紫色的窗帘吹得猎猎作响。

沈宗良往墙角看过去,穿衣镜里的自己神情涣散,目光混乱,脸上恍恍惚惚的,像个在急性发作期的瘾君子。

他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看见她透亮的皮肤,细长的脖颈,像凝结了一整个仲春的生机气象,千里莺啼绿映红。

沈宗良沉默了一息。

托她的福,心里那场从六年前下到今天的雨,变得淅淅沥沥,终于有了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沈董?”且惠叫了两声,“沈董?”

沈宗良回过神,侧了一下头,意思你在叫我吗?

且惠把合同递给他,“我讲完了,您需要再看看吗?”

“给我吧。”

他拿在手上,心虚地捏了捏鼻梁,这才正经看起来。

因为紧张,且惠也出了一背的薄汗,衬衫都黏在了皮肤上。

她不敢再坐着了,站起来,到一边候着。

等的时候她打量一眼他的卧室,床头上放了一束新换的百合。

且惠蹙了下眉,又不动声色地转回视线。

沈宗良确认完了,翻到签字那一页,手掌朝外伸了过来。

且惠反应过来这是要笔,忙拧开笔盖,放在他手上。

他洋洋洒洒地签完,连笔和报告一起还给她。

且惠捧牢了,悄悄舒了一口气,“谢谢沈董,那我就先走了,再见。”

这绝对是她签过最麻烦、耗时最久的一个字。

沈宗良站起来,像是很随便地一问,“你怎么来的?”

她说:“我自己开车。”

他点头,“正好,你送我去江边一趟。”

“啊?”且惠一时没听明白,心不在焉地仰头,“我吗?”

沈宗良的口吻很冷,“你还看见这里站了第三个人吗?”

话音才落,他就拿上外套出了门。

且惠一向胆小,她紧张地看了眼四周,小跑着追上他,小声呢喃:“要死。大晚上的,讲这种吓人的话。”

他们一起进了电梯,空间骤然被压缩得这么窄,气氛比在房间还令人窒息。

且惠试图找了个话头:“沈董,您去江边什么地方啊?”

沈宗良手心掐了一支没点的烟。

他捏得很紧,“先往那边走吧,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这里我不熟。”

他紧绷而严肃的口吻,让且惠不疑有他,大约是真有要紧事。

走出电梯时,她先去了一趟前台,不知道说了什么。

再回来时,且惠气喘吁吁地站在他身边,“车停在那边,走吧。”

沈宗良看了一眼服务员,没说什么。

且惠摁了摁车钥匙,快走了两步,想去先把车倒出来。

很快她就被叫住,沈宗良说:“车钥匙拿来,我来开。”

且惠强调说:“沈董,别累着您了。再者,我车技没那么差。”

不留任何余地的,他又严厉地复述了一遍:“我说,拿来。”

这副不容辩驳的训话口吻,让且惠打了一个结实的寒颤。

她战战兢兢地递过去,带着一点委屈和生气,“给你。”

一直到上车,且惠都不敢再说一句话。

她坐上去,耷拉着唇角拉安全带,小声提醒了句:“你开的话,可能要调一下座位。”

沈宗良没讲话,眼睛在控制台上看了又看,不像是不会开她这辆Q5,倒像在查访什么蛛丝马迹。

弄得且惠惶惶然,她也去看,除了两支口红,一瓶香水小样,还有一只打单的耳钉外,什么也没有。

终于等到他肯发动了,且惠坐得端端正正,在自己的车上拘谨成这样,是她怎么都没想到的。

沈宗良按导航开出一段路以后,开始挑刺,“你这个方向盘有点松了,要调一下。”

“我刚从4S店拿来。”且惠低声说了句,又怕他生气,“好的,我会放在心上。”

他开着车,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从上了车起,就一直低眉敛首地绞着手指,像是憋了一肚子委屈。

人再怎么变,这点小性子总是改不掉的。

只是说了一句重话就这样,这和六年前的小惠有什么分别?

沈宗良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

这声从鼻腔里发出的声音被且惠敏锐地捕捉到。

折磨她一个晚上了,那么多事,还那么凶,他怎么好意思笑的?

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也许是压迫越深反抗越重,总之且惠哼了一下。

沈宗良唇边的笑意愈浓,“你哼什么?”

“你可以笑,我们就连哼都不许了吗?”

她反唇相讥,有种温温柔柔的嚣张。

沈宗良笑:“噢,这会儿又你啊我的,不说您了。”

且惠胡乱拨着自己的口红,“沈董又不认识我,我们还不老老实实的,等着被收拾啊。”

她还在生气,一点言语上的小官司计较到现在。

这不是小钟主任的气量,完全是二十岁的小姑娘,敏感多思。

沈宗良更想笑了,“那该怎么样呢?小惠,在集团里贴张告示,让上上下下都知道,你是我沈某的心肝儿,好不好?”

他有毛病。

且惠在心里说,一会儿拉下脸朝她发难,吓得人要死,一会儿又云淡风轻地开这种玩笑。

她加重了语气说:“好不好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需要被特殊对待,但也没必要弄得这么僵,大家不舒服。”

沈宗良这三个字的荣光,她过去不想沾染分毫,现在仍是一样。

沈宗良瞧着她秉公无私的神情,连最后一些些的留恋都没有了。

他不死心地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真的都过去了吗?”

过了很久,且惠接连做了两个深呼吸。她折中了答案,捱下身体深处细微的战栗,平静吐字:“嗯,在我这里......已经过去了。”

人也许可以再见面,相视一笑泯恩仇,但已经断了的缘分,碎掉的那面镜子,是没有可能再缝合的,拼拼凑凑,依然有一道丑陋的疤。

新的经历就算在坍塌的废墟中长起来,也难免带着旧感情里挥散不去的冤魂,再重来一遍,到分手时,也不见得比上一次更周全、更体面。

然后呢?她又要耗费巨大的心力从阴霾里走出来,且惠不想平静的生活再被他搅起可怕的漩涡,也不想再大把大把地吃药了。

“过去了好。”

沈宗良解开安全带,径自头也不回地下了车,夜色悄声染上他的衬衣,像动了气。

且惠坐在车上咀嚼这句话很久,无果地摇头。

她走下车,换到了另一边,调整好位置开回了家。

二楼窗边有道深沉的目光,掺在晚风里,隐隐迢迢地落到车顶上。

沈宗良眼看着她开走,心里默数了一下距离,应该没多久就能到家。

唐纳言给他倒了一杯酒,“不是不来吗?我寻思我亲自来江城,都请不动你了。”

“是不愿来。”沈宗良喝了一口,朝远处扬了扬杯子说:“这不是不放心,要送她吗?”

周覆问:“那应该和好了啊。怎么进门还是一脑门子的不痛快?”

沈宗良气得解开了衬衫扣子,“你看她那个样子,像是肯跟我好的吗?软的没用,硬的更没用,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唐纳言笑:“甭管造了什么孽,碰上这么个棘手又固执的小丫头,你的罪过都可以一笔勾销了。沈董事长,偷偷摸摸做那么多有什么用啊?又没人领你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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