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惠从总部出来, 在酒店换了一条青岚色的宋锦裙后,被庄新华的车子接到了东城的内务街上。

她坐在车里,看着天黑下来, 道路两旁昏黄的光线,消融在雾沉沉的夜色里。

原本打算在合规部加班的,但温主任一直催她去休息,说哪能第一天就累着你。

且惠半推半就地出来,温主任说:“沈董跟几位领导走了吧?今天安排了饭局。”

她懵然点头, “是啊,领导吃饭,又不会带我们的,级别不够呀。”

温主任笑:“不去正好, 那种场合我们去了,也只有被冷落的份。”

“是,那我就先走了,谢谢主任。”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哎, “路上慢点儿。”

车子落在一处宅院门口,司机说:“钟小姐,到了。”

且惠下车时, 抬头张望了一圈,这个地方仿佛来过, 又很陌生。

那两年跟着沈宗良,差不多吃遍了京里的深宅,都是打眼看不出底的地儿。

她跟着门僮,跨过一重门, 又跨过另一重。

直到迈入最深的那进院子,庭中浮着花光灯影, 景泰蓝花瓶里插着龙凤香烛,两个抱琵琶的小姑娘坐在正中,唱得凄凉哀婉。

且惠低头笑了下,这又不知道是谁不懂装懂了,《汉宫秋》这样的曲子,也拿到宴席上来唱,听起来也没一点乐调在的。

她看着脚底下的青灰色磨石子路,几株狗尾草从墙根缝隙里钻出来,不见天日的青苔悄悄爬上门洞。

一切都和从前没有区别。

但故友凋零好似落叶,死的死,散的散。

那年国庆在阿那亚度假,现在想起来,虽然吵吵闹闹,竟然是他们这帮人最后一次聚齐。

这种世事如梦的感受,且惠在江城,在香港都没有太明显的反应,她可以做到平易地接受。但站在这片土地上,在命运面前的脆弱和无助,再一次浓墨重彩地,在她心中显影。

否则诗书上怎么要警醒大家,休对故人思故国呢。

“哎,这位姑娘你找......”

且惠发着呆,肩膀上飘落一句问候。

她忽然回过头,让雷谦明愣了好一会儿,“哟喂,这不是华江的钟主任吗?大驾光临,哥儿几个有失远迎了。”

且惠屈起食指,抵在鼻尖上笑了笑:“谦明儿,你还是这么贫啊,我算什么主任。”

雷谦明奇怪地反问:“是吗?棠因说你现在很厉害,都能直接找她小叔叔汇报工作了,那职级总不低的吧?”

且惠摇头:“我们是企业,哪来的什么职级一说,就是一份工作而已。”

雷谦明接着说了句更欠揍的话,“不好意思没打过工,这一块是我盲区。”

“你......”且惠被堵得一口气下不去,“你成功激发了打工人的怨气。”

“走吧,今儿晚上吃点好的补补。”

他们说着话进去,一直盯着门外的幼圆腾地站起来,把且惠抱住了。

她们俩激动地原地起跳时,陈涣之问了他太太一句:“这俩什么情况?”

曲疏月拿筷子指了指,“这叫久别重逢,是你体会不了的。”

陈涣之实在是理解无能:“至于吗?跟小腿抽筋儿一样,对吧胡总?”

胡峰说:“你别问我,咱俩也一起长大,但隔了几年没见,第一面就因为吃什么吵了一架,我也不是很懂。”

曲疏月和他们没话说,但她比她从小养尊处优的先生,要更懂人情世故。

她在空中画了个线形图,帮助他直观感受,“关于钟且惠呢,你记住两个人,第一,她爷爷曾是你爷爷最得力的秘书,第二,她是你难得尊崇的人当中,沈宗良唯一的前女友。”

陈涣之喝了口茶,大为震撼地点头:“第二个头衔比较厉害。”

“......虽然大家都这么觉得,但不用说出来。”

终于,庄新华上前把她们拉开了,“一桌子同学吃饭呢,你们俩等会儿再哭。”

且惠入了座,一一打了招呼,和疏月,还有棠因。

沈棠因小腹微隆,跃动的烛火打在她脸上,笑起来一股母性的光晕。她说:“和小叔叔来京里开会啊?”

且惠没有细说,“是,集团出了件棘手的事情,有点麻烦。”

“他去了江城还好吧?吃啊,住啊,都适应怎么样了?”棠因摸着肚子说:“家里都担心得要死,怕他在那边不习惯。”

她也不知道算不算好,实话实说:“这你要问他了,我们平时也说不上什么话,他毕竟是我领导。”

棠因的神色很复杂,“噢,这样啊,吃饭吧。”

大家动筷子时,幼圆小声在她耳边说:“听出来了吧?祝夫人带着政治任务来的,代表她高贵的家庭试一试你,看你们到哪一步了。”

“别这么说。”且惠拱了一下她,“人家是个孕妇,让着点也没什么。”

胡峰说:“棠因这边都三个月了啊,老陈你也抓点紧。“

“怎么,你是我爷爷啊?”陈涣之连个眼神都没给,“你也闲不住,也等着抱孩子?”

听完,且惠笑着喝了口果汁。

陈老这个金孙,她没怎么接触过,只知道他很早就去了德国,博士毕业典礼上,是他们专业年纪最轻的一个,看起来就智商很高的样子。

吃完饭,且惠和幼圆在园子里散步。

她从枝头掐下一支夹竹桃,哼了一声,“依我的性子啊,罪名都担了,还不如就拿下沈宗良呢,真是的。”

且惠吃得有点饱,打了个嗝,好笑道:“怎么拿?你说说看,我也学习学习。”

幼圆说:“哎,你以前很大胆的啊,也很直接,什么都不知道呢就敢明牌,问他喜不喜欢你。现在还活回去了吗?”

以前是仗着年纪小,输得起,敢和这个世界讨价还价,争取一些些额外的恩惠。

且惠承认,她早就没了这份勇气。她说:“小时候嘛,莽撞就莽撞一点了。现在还这样,人家笑你没轻没重。”

“哼,我看小叔叔就喜欢你没轻重呢。”

且惠聊起陈老,“我打算后天下午去看陈爷爷,他身体还好吗?”

幼圆说:“挺好的,陈涣之不是说了吗?老人家闲不住。”

她笑了笑:“疏月最后嫁到他们家了,真好。”

“嗯,好像是陈涣之自己的主意,两个人同桌呀。”

且惠多问了一嘴,“他要娶疏月,家里的反应怎么样?她过得......”

“不要太好!”幼圆打断她,“她有运道,碰上陈涣之这么个冲脾气,他家三姑六姨的,谁都不敢在疏月面前摆谱。”

她一边说,一边凑近了那支花要闻气味。

“停停停。”且惠把她手里的夹竹桃扔掉,“拿远一点,有毒的。”

幼圆吓得拍了拍手,那花粉怎么都弄不掉似的。

她说:“你等我一下,我洗个手就来找你,还有好大一边没走完呢。”

“没事,你去吧。”

且惠找了个石凳坐下,远远的,隔着交杂纷乱的桂花树影,两个人走了过来,他们在说话。

“刚才我没看错吧,那是钟且惠啊?”

听见自己的名字,且惠惊得站起来,往墙边躲了躲。

其中一个人仿佛是唐纳言,上个月他刚从美国回来,且惠听见沈宗良和他通电话。

他说:“没看错,她是来京里开会的,老沈人也到了,这会儿在陪席伯伯。”

“我说呢,当初走的时候,把老沈气坏了,她怎么还敢来。”

唐纳言高深地笑了下,“你根本不懂老沈在气什么,他既不气钟且惠去牛津读书,也不会蠢到真的相信,这是她一开始计划好的。她一个小姑娘,还能算计到他?相反的,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

“说什么?”

“他说,如果钟且惠觉得,这样出国的方式比较好,那就随她去吧,说破了她那些自以为是的小伎俩,她反而不肯去了。”

且惠的目光落在满院子乱晃的黑影上。

她睫毛不停地眨,心跳像前厅的鼓乐一样密集,指尖深深刺入掌心。

她从树影里走出来,带着一肩清浅的夜露,“纳言哥,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唐纳言像是才发现她站在这里,“这你就难住我了,我怎么敢讲的?老沈知道要找我算账。”

“为什么?他不想让我知道?”且惠问。

他点头,“你应该了解他的,最不喜欢拿情分、恩义这些压人,提都懒得提,好像很怕你再爱他,是因为感激。”

且惠绷紧了身体,吐了几口气都没能平静。

她说:“所以他不和我算账,是因为一直都知道,我在骗他。”

唐纳言笑她这样天真:“那当然,你以为留一段录音就能瞒过他啊,也不想想,他是怎么坐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且惠,他听完就扔进水里了,说越像是真的东西,就越假。”

且惠越说声音越抖:“他知道是假的,但还将计就计,让我去读书?”

“是,他说了,给你安排你是不会要的,偏就喜欢这样的野路子。”

一句野路子,再加上想象中沈宗良的口吻,且惠擦着泪呢,又笑了出来。

她说:“他还说什么了,当时?”

唐纳言回忆了一下,“他说,你应该要走出去,站到更广阔的平台上去,享受顶尖的教育资源。”

过了片刻,他叹着气,像规劝自己妹妹一样语重心长:“且惠呀,你怎么能和姚阿姨去做交换?她对你会有那么好心啊?知不知道,她扔你到牛津就懒得管你了。你住的房子,照顾你的司机佣人,甚至不常露面的管家夫人,对你比对别人更宽容的导师,那都是老沈提前打点好的,唉。”

错了。

过去的,过不去的,她全都以为错了。

她以为他们之间到最后,在他眼里就是一场算计和背叛。但事实上,她有今天,是沈宗良在背后扶了一路,托举着她上青云。

眼泪再一次堆满了她的眼眶,怎么都擦不完。

且惠还有点包袱在,觉得自己太失态了。

她抽泣着说:“纳言哥,我现在有点想哭,很丑,你能回避一下吗?”

唐纳言伺候他妹妹惯了,对小女生这些请求见怪不怪。

他连连点头,“好好好,你自己待会儿,冷静一下。”

幼圆从洗手间出来,碰上庄新华低头擦过几根花枝,来找她。

他张口就说:“聊得够久了吧,再不送你回家,阿姨又要怀疑到我头上,骂我是小流氓。”

“你还小啊?”幼圆的眼珠子上下看了他一遍。

庄新华也往下瞄一眼,懒得推辞:“那就算大流氓吧。”

幼圆把手里的水珠甩他脸上,“真不害臊。”

“这话是你先说的。”庄新华和她商量:“要不咱俩早点把婚结了算了,郝院长说了,反正也是出了你姥爷家的门,就进我家的门,都在咱们医院的家属院里,省得天天做贼似的。”

“我不要哦。”幼圆吓得赶紧小跑两步,“谁那么早结婚哪,将来后悔了怎么办?经了你的手,我就成二婚了。”

庄新华从后面追上来,钳着她后颈脖子上一点肉:“你再说一遍我听听。”

“放放放。”幼圆缩着脑袋求饶,“我这么大人了,你能不能别老是提溜我,又不是小时候。”

低年级的时候,庄新华站在幼圆和且惠面前,只到她们下巴这里。为此,这两个狼狈为奸的家伙没少拿他当苦役。且惠要好一点,尤其幼圆,稍微不听她的,就吓唬说要把他扔湖里。

后来他渐渐长高,长壮,两只手能同时抱起她们俩了,幼圆的态度才友善了一些,要他帮忙的时候,会假惺惺说个请。

等幼圆走回去,发现且惠已经不在那儿了。

寂静庭园中,只有东南角传来阵阵哭声,飘荡在黑压压的树影里,让人汗毛倒竖。

幼圆狐疑地看了眼庄新华,“是谁在哭啊?还哭得那么惨。”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他说。

她害怕,这园子原本就是民国时一位小姐的私产,她一辈子没嫁人,病死在了未婚夫打胜仗凯旋的那天。后来才被庄家老太爷买下来。

幼圆挽紧了庄新华的胳膊,“你们家......有脏东西啊。”

“放屁。”庄新华大着胆子往前,“我家干净得很。”

等靠近了,她才猛地松开庄新华,这好像是且惠呀。

但她背对着他们,抱着膝盖蹲在那儿,月光把她的身影拉扯成一头匍匐的小兽,身上的裙子花瓣一样铺在地上,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孱弱惊惧的哭声不断从她喉咙里溢出来。

幼圆猫着腰上前,确认是她以后,搭着她的肩蹲下来,“怎么了?”

她说不出话,频率很快地摇了好半天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庄新华把她拉起来,掐开她的下巴,“来,吸气,且惠,用力吸气。”

且惠打了两个抖以后,才渐渐地能说话了。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我搞砸了,圆圆,我自作聪明,把一切都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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