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在听说伊斯对日记主人施以惩罚后，铁造才三就不是很想见到日记的主人了。他很难想象伊斯会对这人做什么，但总不可能是轻拿轻放。人类惩罚自己同类的手段都很残酷，而伊斯尚且不是人类……
“我可没有你们人类那么残酷。”伊斯在他脑子里说，“你们还很原始，所以做什么都很野蛮。伊斯是伟大种族，从不以它物的悲喜而玩弄手段。”
铁造才三听它如此标榜自己的种族，心中就淡淡“呵”了一声。别说现在伊斯出了问题，无法读取他的思维和情绪，就算是之前能够做到的时候，他也没有怂过。从一开始，他就逐渐在态度上施压，以此来试探伊斯的底线。
结果谈不上好，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在它完成对米戈的复仇之前，它的忍耐力很高——铁造才三从来不去设想，这种忍耐是出于它讲文明有礼貌，拥有高尚的精神境界的缘故。
大厅里除了机械，看不到其他人，很可能是日记的主人独立维护这些设备的运转。铁造才三下意识觉得这里的每一台设备都很可疑，仿佛它们的用途全都是用来杀人，尽管他的理智告诉自己，这不太可能。
“那里那里！”伊斯催促道，“别担心了，这里没有问题。”
在伊斯的引导下，铁造才三靠近了一台设备。这台宛如立柱般，连接着地面和天花板的设备整体呈圆柱状，自下而上的三分之二处，有一个嵌入玻璃遮罩的转盘。那些红色的，黄色的和绿色的光就是从中泄出，在更上方则是巨大的排气扇和密集的喷口。
激射而出的蒸汽，不停变幻的光芒，显得光怪陆离。
铁造才三只看到密封的柱体，那些变幻的光线让他下意识觉得里边囤积着巨大的热量。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发现。
“人呢？”他问。
“准备好了吗？”伊斯反问。
“你还真有闲情逸致呀，都这个时候了也没忘记找乐子。”铁造才三面露不快。
他的抱怨还没有落定，眼前的立柱底部就打开了一个口子，里边看起来是一个玻璃容器。同样是圆柱形，被爪子一样的固定件牢牢锁在底座上，三条透明的管子分从不同的方向往里边注入某种液体，然后从另外三条透明的管子排出。
铁造才三觉得自己眼花了，不禁上前更仔细地端详了一番。这一看差点让他的心跳停顿下来：这个玻璃容器里盛放的物事，竟然是一个脑子！
第一眼看去，如同漂浮在水中的水母，但他再一次告诉自己：这玩意真的是个脑子！这个脑子还连接着视觉神经和眼珠子，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他并不是没有看过这样的场景，可一想到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就有了更加惊悚的想法：“这……就是他？”
“哈哈，吓了一跳吧？”伊斯开心地说，“因为你们人类也经常做这样的事情，还喜欢吃脑子，所以，我还担心你没有反应呢。”
铁造才三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隐隐作痛，可伊斯所言，他完全不能反驳。无论是故事还是现实中，将脑子挖出来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即便是人类的……在他听说过的真人真事中，还有人做出过更加残忍的事情，即便如此，他依旧无法认同这种行为。
“其实我有想过你的各种反应，但你真的这么激动，还是让我挺惊讶。”伊斯奇怪地问到，“在你们的故事和电影里，还有科学记录和犯罪证据里，不都有类似的描述吗？我记得你还上过解剖学，观摩过模型。对了，我从你的记忆里得知，你们人类喜欢吃脑子，你尝过吗？”
铁造才三想要反驳，但一张嘴，顿时就是一阵恶心，立刻干呕起来。他无法想象，伊斯是怎么把这人的脑子给装进去这个容器里的，它难道不是无形无状的精神体吗？
“虽然我暂时还没调整好，无法读取你的想法，但我仍旧知道你在想什么。”伊斯说，“以精神的方式存在，并不代表无法触碰物质。用你们人类的学说去描述，在波、场与粒子的世界里，物质和精神拥有统一的本质。当然，这只是你们的视角，伊斯和你们的视角不相同，但统一本质的理论最终都会来到同一个终点。”
也许是纯理论的解说会让人产生一种物化的冷漠，这种冷漠让铁造才三不再继续被道德拷打，让他好受了一些。但他也清醒认识到，伊斯即便拥有人类的记忆，能够模拟人类的情感，可能也会遵循人类的某些行为规范，但它实际不存在人类的道德观念。
在它的眼中，将人类的脑子挖出来，以作惩罚，只不过是“兴趣使然”罢了。
“当你情绪激动的时候，你就会变得容易理解呢。”伊斯又说：“虽然是我的兴趣，但是，我也并非无法理解你们人类的道德。而且我能这么轻易地做到，纯粹是因为这个地方就是做这种事情的。”
“什，什么？你说这些设备全都……”铁造才三比之前更加吃惊，他环顾四周，每一根立柱般的设备里，仿佛都藏着一颗脑子。
“米戈很擅长，嗯，不对，应该说，它们习惯这么做。”伊斯解释道，“因为这项技术对它们而言，最简单也最便捷。就算是人类用原始的方式打造出来的设备，都可以用它们的技术进行调整。而且，我觉得你们人类也会喜欢。”
“谁会喜欢把自己的脑子挖出来？”铁造才三觉得荒谬透顶。
“可在你们人类的作品里，不也有类似的设想吗？”伊斯反问。
“你，你在说什么——”铁造才三正要反驳，却猛然想起什么，闭上了嘴巴。
“只要把脑子放进健康的身体里，就能延续自己的寿命。如果能够把记忆装进新的脑子里，那就能够得到永生。”伊斯这么说着，却又带上了讽刺的口吻，“理论是没错了，但是技术却不过关呢。而且，你们人类真是喜欢夸大其词，永生什么的，没这么容易的啦！”
铁造才三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眼前的一幕震撼人心，却又并非完全超出常识，可依旧让他觉得怪诞离奇——正如伊斯所言，这是人类技术做不到的事情。他不是理智上认为人类如今做不到，毕竟，这个世界已经如此陌生了，说不定在某个角落里，人类正在进行某些不为人知却又超出时代的实验。但在感性上，他很难接受眼前的场景会在人类手中呈现出来。
“这个技术很吸引人吧，我觉得，这项技术比其他的技术对你们人类更有诱惑力。”伊斯又说：“就拿这个人来说吧，你现在看他惨兮兮，但实际上，他已经用过这个设备很多次了。”
“所以，他才能活上数百年！”铁造才三完全醒悟过来。如果这些设备真的可以更换人的脑子，那么，绝对会有许多为了活命不折手段的达官贵人送上门来。对能够使用这项技术的人来说，这完全就是一个暴利的生意场。
铁造才三不敢想象，这数百年下来，利用这项技术获得漫长生命的人到底有多少。这是一个人和米戈搭上关系后，能够获得的好处，而这项技术还仅仅是米戈手中最低廉的技术。
在如此巨大的利益驱动下，支持米戈的人类绝对只多不少。
“就算这家公司只有这项技术，也足以在世界立足了。”铁造才三不由得说。但他同样很疑惑，这项技术应该一直处于保密状态，且据他所知，阿卡林公司并非是国际性质的大公司。究竟是什么手段，能够让这个秘密维持了数百年，而又是怎样的因素，让这家公司没有向外扩张呢？
“我倒不这么认为。”伊斯说，“这个星球有太多古怪的东西，还有莫测的神明，相比之下，这个技术就太落后了。”
“我还是觉得，比起神明之类，眼前的这个技术比较让人有真实感，也更让人容易接受。”铁造才三感慨地说，顿了顿，又问到：“这人现在是活着的？”
“当然。”伊斯回答。
铁造才三经受了这么多的震撼，就如同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丛林里，哪怕还是原来的世界，却依旧感到世界变了模样。这种陌生却又真实的感受，让他感到窒息。
“我还是无法理解，你是怎么把他弄进去的。”他缓了一口气，又再次问到。
“很简单，分三步：进入他的脑子，让他打开设备，让他进去。”伊斯简单地阐述。
“我没想到，你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铁造才三叹了一口气，伊斯的精神干涉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大，根本不是他过去认为的，只有存在于宿主的脑子里，才能对其施加影响。
可这又令他想到：如果伊斯能这么做，为什么不早点这么做呢？不提那位古德拜先生，只说进入这家公司大楼后，只要伊斯使用这种力量，就能让自己一行人毫无顾忌吧。
然而，只有对付日记的主人时，伊斯才表现出了强势的一面。其它时候，大都是在和他打嘴仗。
他问出这个问题时，伊斯这么回答他：“如果事事都要我亲力亲为，那把你的身体给我好不好？反正你也用不上了。”
“想得美。”铁造才三矢口拒绝。
“放心吧，这次我可以宽容一段时间，你可以继续存在，能够享受到这个身体的每一分乐趣。只是行动的主导权由我掌握。”伊斯第一次提出了条件。
“想屁吃。”铁造才三再次拒绝，然后转移了话题：“这个人既然还活着，还有眼睛，也就是说，他可以看到我们吧？”
他注意到，玻璃容器里的那对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这边。
“不仅能看到，还能听到。”伊斯说。
“他可没有耳朵。”铁造才三惊讶地说。
“听见声音不需要耳朵，这里有完备的设施去模拟人类的五官。”伊斯回答到，“不过，我已经切断了那些设备的连接。”
“那就重新连接上吧，我们得跟他谈谈。如果他不想一直保持这个样子……也许可以威胁一下，不合作的话就直接捣毁这些设备。”铁造才三看着这颗孤零零漂浮在玻璃容器里的脑子，哪怕他已经知晓，这人应该早就习惯这种状态了，也从中得到了巨大的好处，依旧觉得很残酷。
“要让他听到并回答很容易，但问题是，他会不会说真话。”伊斯顿了顿，说：“如果他不老实，你不会拒绝严刑拷打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有一万种办法去折磨他。”
“那都是后事，现在，让他说话！”铁造才三完全不想折磨这个人。
伊斯没有回答，过了一阵，设备运转的声音发生了变化，一些构造重新组合，杠杆和齿轮的急速转动，引发了更大的蒸汽喷流。铁造才三已经看不清十米外的事物了，视野里到处都裹着一层厚重的白雾，大厅的温度也在急剧上升，不逊色于盛夏午时的暴晒。
铁造才三抹了一把汗，就听到伊斯说：“已经可以了。”
“啊，总算能发出声音了。”一个慢悠悠的声音在空间里回荡，带着滋滋的电流声。
铁造才三一听声音就知道，这个人根本不为自身的处境感到担忧和恐惧。
“你是这家公司的董事长？”他还是确认了一下。
“没想到，第一句就听到这样的废话。”这人说到，“年轻的访客，还有伊斯。真是出乎意料，在漫长的时间里，你们是第一个找到我的人。”
“你知道伊斯？”铁造才三连忙问到。
“为什么会不知道呢？”那人感到不解，“若非伊斯，你又怎么可能找到这里来呢？”
“不，我是说，米戈和伊斯的事情，你知道多少？”铁造才三解释道。
“很多，也不多。但为什么你有问题，不去问伊斯，反过来问我呢？”那人说：“关于米戈和伊斯的事情，我不认为有伊斯知道的多。”
“我就想听你说。”铁造才三故意装出一副冷漠的语气。
“好吧，反正我也很闲，就当成是你找上门来的奖励了。”那人这么说，态度是铁造才三从未想过的温和。
“在那之前，我也有一个问题。”那人又说。
“什么？”铁造才三问。
“你是伊斯吗？”对方如此问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