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旋是将花雅打横抱出浴室的。

花雅没有洗澡,浑身却还是像被水打湿了一样,冷汗已经包裹着他的身躯,他整个人浑浑噩噩,不知道现在在哪儿,抱他的人是谁,只知道那浴缸有血,全部都是血,朝他涌过来的血。

他胃里一阵抽痛,挣扎着下来,咚的一声跪在垃圾桶边,开始干呕,修长的脖颈上面青筋尽显。

江旋焦灼地扒拉了下他的寸头,掏出手机打算拨出急救电话。

“别打,”花雅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儿,嗓子已经听不出原本的声音,“别打。”

江旋无言地看着花雅,剑眉紧蹙,蹲下身轻拍少年单薄的背脊骨,又起身倒了杯水递给他。

造成的应激反应只是干呕,胃部的抽痛缓和了一些,花雅接过水杯漱口,随后单腿屈膝,坐在冰凉的地板靠着江旋的床,抬手揉着自己太阳穴。

过了几分钟,耳鸣退去,大脑清明,他逐渐缓过来了。

开始复盘刚才的过程。

花雅闭着眼,知道江旋一直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可能有探究,疑惑,惊慌,无措,估计更多的还是不解。

不解自己像发病一样的癔症,不解为什么只是进去洗个澡,就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江旋没有开口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有烟么?”花雅疲惫地问。

衣服布料的摩擦,江旋抽出一根烟喂进了他的嘴里,打火机“啪”的声响,烟草点燃,尼古丁顺着口腔进入肺部。

“真的不用去医院么?”沉默了半天,江旋终于开腔了。

“不用,”花雅把烟从嘴里拿下来,修长的指尖弹了弹烟灰,“刚我的样子是不是把你吓到了?”

江旋也顺势靠坐在花雅旁边儿,叼了根烟凑近他,借着烟草的燃烧,沉闷地应了声,“嗯,你这是......怎么了?”

“不能看见浴缸,”花雅说,轻笑一声,“很奇怪是不是,就像是一种过敏反应,有些人不能吃芒果,有些人不能吃乳制品,我就不能看见浴缸。”

“之前浴缸带给你过不好的事情吧,”江旋说,“应激创伤障碍。”

“差不多。”花雅说。

“什么不好的事儿?”江旋没想那么多,脱口而出。

花雅沉默了。

“啊,抱歉。”江旋反应过来,立马道歉。

“你快去洗吧,”花雅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再不收拾咱俩今天晚自习一节都没得上。”

“你真没事儿了么?”江旋抽完烟泯灭烟头,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

“真没事儿了,”花雅叹了口气,“缓过就好了。”

“行。”江旋点点头,转身走进了浴室,边走还边回头看。

花雅烟抽了一半就不太想抽了,夹在指尖任由它燃尽。他坐在地板侧着头,看着江旋卧室巨大落地窗外的夜晚海景。

九月了,桐县依旧燥热无比,风吹在皮肤上暖暖的,远方海浪翻滚,海鸥嘶叫混合着蝉鸣,空中照常不变的咸湿气味儿。

这段时间潮汐不断,适合赶海。小时候他挺喜欢拿着叉子跟在老妈后面,提拉着口袋,老妈在前面捡,他就在后面接,偶尔还会刨到稀奇古怪的贝壳,他就揣在兜里回去钻个眼,用绳子串成一串,挂在自己的床头。

有多少年没有赶过海了?

十多年了吧,他都已经十七岁了,距离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已经过去好久好久,久到被掀开伤疤他才能记起来。

真的不想再看见浴缸了。

花雅打开手机备忘录,单手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下这段话,在这上面,仅仅只有两条记录。

一条是在于佳阔家里初发现,他对浴缸有应激反应,当时的情况比现在还要严重,休克前期,把于佳阔差点吓傻了。第二条是在江彧卧室,他再一次产生了幻觉,看到了满地的血,从浴缸里涌出来的血,江彧直接将浴缸给拆了。

时间越过越久,久到有些事情在慢慢模糊,所以花雅自认为已经遗忘。

可是怎么可能遗忘呢?

这是他埋藏在内心最深处的创伤。

和黑暗。

只不过是他潜意识的自我麻痹而已。

刚刚他对江旋说了些什么?

走,带我走好不好。

啊,好像将江旋错认成人了。

烟草烫手,拉回花雅的思绪,浴室门也恰好开了,江旋没穿上衣,裹着一身热气出来,脖颈处还搭了一条毛巾。

“我爸那间屋没有浴缸,”江旋对他说,“你可以去他那边洗。”

“不洗了,没时间了,”花雅撑着床铺起身,“还要给他们带东西。”

他和江旋赶在最后一节晚自习回到了学校,手里提着几个李记锅盔的袋子和小熊伴嫁鸡锁骨,还有给苗禾买的奶茶。

去了一趟医院,顺便进货造福一下受学校食堂饭菜折磨的人类。

先开始去李记那里买锅盔时,江旋对街边店铺小摊略微有些嫌弃,虽然表情幅度不大,但花雅还是注意到了。

人变脸的速度往往就是那么快。

当江旋在花雅的提议下买了一个,少爷吃上一口,啧了声说,锅盔做这么好吃干什么?

李记锅盔就是带肉馅儿的炕饼,桐县做馅饼儿的老店了,在运管所开了几十年,老的少的都喜欢吃。

还记得有一次,花雅坐公交车回老家,都坐上车了,外爷买了个锅盔从公交车的车窗递给了他,怕他路上饿着。

虽然只是顾嘉阳一个人指名点姓要李记锅盔,但花雅和江旋各买了一个,还给党郝和于佳阔带了一个,顺带的事儿。他没给苗禾带,因为酷妹不喜欢吃,说什么换牙时期,锅盔薄脆的边儿把她的门牙给顶掉了,至此产生了阴影。

“你先上去,”花雅到楼楼梯口停下,“我把奶茶给苗禾。”

“我为什么要先上去,”江旋说,“马上要下课了,你瘸着个腿能避免下楼的人吗?”

话糙理不糙,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这一路上,江旋基本都是揽着他的胳膊,两人勾肩搭背走完所有路程,不知道的还以为哥俩好呢。

其实并没有呢。

“行,那你来。”花雅叹了口气,朝江旋勾了下手。

江旋被他这个像招呼狗的手势无语了一秒,眉毛下敛,没有说什么跟在花雅身后去到了初二三班的教室。

下课铃响,教学楼的动静顿时像地震。

两个高中生个子都高,在一众初中生中鹤立鸡群,很容易被注意到。

身处同一个南中,初中部的那些小孩儿自然也听过开学考理科红榜双学神同分的奇迹,嗓门超级社牛地吼,“我去,高中部的学神!”

甚至还有男生喊,“某某某,这不是你平常磕的江花cp吗,你不出来看啊?!”

“你有本事在他俩红榜照片上画爱心,没胆子出来磕cp!”

“神经病啊!”一女生大声吼。

“小屁孩儿。”花雅啧了声说。

“中二时期,谁没有过。”江旋对这些话语置若罔闻,毫不在意说。

花雅看了他一眼。

江旋回望,挑了挑眉。

“姐姐。”苗禾是跑着出教室门的,黑眸明亮,随即她注意到花雅倾斜身体倚靠着江旋,发现了他卷起校裤下脚踝肿得老高的左脚踝,皱眉问,“你脚,怎么了?”

“打球扭到了。”花雅把奶茶递给她,轻描淡写地说。

“谢谢,姐姐,”苗禾顿时有些丧气吧啦地,“你是才去,医院回来吗,严重吗?”

“不严重,没伤到骨头。”花雅揉了一把她的头,视线看向在教室里狠狠瞪着他的季敏,笑了笑说。

“那就,好。”苗禾说,“你还去,买了锅盔?”

“啊,你吃不吃?”花雅故意将李记锅盔的袋子凑近她了些,引得苗禾嫌弃地往后退了好几大步,旁边儿的江旋看见苗禾这模样都忍不住嗤笑了声。

苗禾睨了江旋一眼,抬手捏了捏鼻子说,“不吃,不吃。”

“好吃着呢。”花雅逗她。

“害怕再把,我牙给,崩了。”苗禾后怕地说。

江旋在一旁听这俩聊天,又突然觉得,花雅和苗禾站在一起,身上的气质更柔和了,还有点儿轻松自在。

他看着花雅挂在脸上淡淡笑容的侧颜,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苗禾进了教室,花雅转过头来叫他走了才收回视线。

而花雅气质的反差,也在这一刻很明显地体现了出来,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又恢复毫无情绪的面孔。

江旋骤然烦闷,想抽根烟。

到了教室下课铃刚响,于佳阔他们几个人看见他俩,飞奔一样地袭来,不过不是为了花雅手上那一堆零食,而是眼神上上下下把花雅扫了个遍,尤其是脚踝。

“还好,还好,没有打石膏,”于佳阔松了口气,“今下午吓死我了。”

“可不是么,阔儿回来愁眉苦脸的,也把我们吓得。”顾嘉阳说。

“要小心点儿啊小椰,”党郝语重心长,“你看谁在像你这么造?”

党郝话里有话,很容易理解出来他想表达什么。

“错了,真错了,”花雅笑着说,“下次注意。”

“还有下次?”于佳阔大声说。

“给你和阳子带的锅盔,”花雅低头把物资分发给他们,“郝子的小熊伴嫁。”

于佳阔接过锅盔咬了口,“我没说让你带啊,嗯......还是那个味儿。”

“我也记得我没要锅盔,”党郝说,“小椰真好啊。”

“小椰真好啊,”于佳阔感慨地附和了一声,接着刚刚花雅没有回答的话又提醒说,“记住了啊,没有下次!”

花雅笑了笑,“好的呢,阔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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