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致与在这时转头看向他，目光交汇，十几秒后，林致与的笑容淡下来，垂下眼，用一种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缓缓说：“就快了，再等等……就快了。”
霍祁在愣了一瞬，那轻飘飘的声音落在他心上，却像是掉落的针尖一般，密密麻麻的疼痛感升起，不是很严重，但是很难受。
林致与看似是在与他说话，但霍祁觉得……林致与的眼神并没有落到他身上，而是穿透他，在与某个人对话。
是谁呢？霍祁很想探究。
他是在与很快就要进入癫狂状态的自己对话吗？让那个疯了的自己等一等吗？还是……在和地底下长眠的家人交流呢？
霍祁想起了蓬塔外的初见，那个无力地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林致与，是经历了怎样的打斗，才会那么虚弱，让向导图腾那么黯淡。
霍祁又看向林致与，林致与的眼神还落在地面上，垂着头，脖子弯着，看起来像一株耗尽养分，在枯死边缘挣扎的植物。
霍祁这才反应过来，在他出现在这的几天里，林致与的眼下一直有隐隐的青黑，红血丝也从未缺席过。
林致与为什么会认为自己是精神紊乱呢？
明明只有情绪失控和精神力使用过度的哨兵才会有这种症状，而林致与是精神力远强于哨兵的向导。他是焦虑到了什么程度，又或者是用精神力控制了多少个哨兵，才会认为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精神域，成了精神紊乱。
霍祁越往深处想，就越是难受。他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加入基地时，没有选择黎窟，这样或许他们就能早点遇见。林致与苦苦挣扎的时间或许就能短一些。
“你在可怜我？”
冰冷的声音响起，霍祁才发现林致与的视线不知什么时候又落在了他身上。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林致与的眼神非常不善，像是在看着自己的敌人。顿了几秒，他轻笑了一下，又说：“就算是精神紊乱，这具身体的主人也只会是我，你只是我的影子，别想着取代我。”
“你……绝对不能觉得我可怜。”他自己绝对不能觉得自己可怜。
林致与绷着脸，从齿缝中挤出这几个字。
说完，林致与将情绪全部收起，深吸一口气后，又挂上了标准的笑容，俯身不再看向他。
独留霍祁愣在原地，那冷酷的话语中透露出的痛苦与挣扎，让他久久不能回神。
*
这场略显凌厉的对话只占据了小部分时间――至少对林致与是如此。那短时间的失态被他抛之脑后，剩下的大半个上午，他都如往常一般忙着接待各种病人和因各种奇奇怪怪的原因受伤的哨兵。
霍祁也一直乖乖在一边当透明人，因为他感觉这时候凑上去打扰林致与，他可能会生气。
直到代表着正午的钟声响起，林致与才空闲下来。
随意地从一旁拿出一支营养剂，林致与叼在嘴里，解开扣子把身上的制服脱下，换了一身不算显眼的灰黑色套装，再把帽子戴上。
整个流程走完，营养剂也被林致与囫囵咽下去，把空瓶扔进墙角的垃圾桶，他压低帽檐，贴着墙往外走。
还是那条熟悉的小路，通往下城区，霍祁感觉这条路可能已经被林致与记在心里了，林致与始终低着头，帽檐挡住了大半视线，他却走得格外顺畅。
下城区始终满溢着人，霍祁不知道上下城区是依靠什么划分的，这里既有未分化普通人，也有哨兵向导，既有身高不到桌角的孩子，也有头发花白的老人。
林致与抬头看了一眼，就不再往里走。
他转身，走到一个小巷里，两手放在兜里，背靠着墙，低着头，被挡住的脸上神色不明，不知道在想什么。
视线的最边缘出现了一个人，林致与侧头看过去。霍祁对他笑了一下，八齿微笑，林致与感觉有些傻。
霍祁自己在一边待了会儿后，也学着林致与的样子把背贴在墙上，手臂紧靠在一起，假装自己能够触碰到他。
外界的嘈杂被幽深的小巷阻挡在外，霍祁在幻境中使用不了自己的哨兵能力，没有加强的五感，也没有精神力方面的困扰。他感觉非常舒心。
他此时只是一个普通人，在一个阳光正好的时候，和自己喜欢的人靠在一起。
过了十几分钟，林致与突然抬起了头，像一只警醒的猫，看向了某个地方。
霍祁失去了精神力的帮助，不知道林致与在看什么，但他还是直起身，学着林致与的样子看过去。
把帽檐再往下扯了扯，林致与离开靠着的墙壁，刻意弓起纤细的身体，肩膀内扣，让身形看着与往常不同，接着踩着晃荡的脚步，往外走。
林致与钻进拥挤的人群，躲避着旁人的接触，灵活地走到大路的一边，隐匿在人群中。
霍祁跟在身后，穿过一个个人的身体。林致与停下后，他却没有停下，而是朝着林致与刚刚注视的方向继续往前飘了一会儿，直到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才停下。
黎贺提着腿，踩在一张圆凳上。他的身形长高了不少，也健壮了不少，但是和霍祁在战场上见到的人影相比，还是要薄一些。在黎贺面前，一个穿着棕色上衣的瘦弱身影被体型惊人的章明压着肩膀，半跪在地上。
边上有不少人围观，少部分是黎贺带来的人，拍着手，快意地看着这一幕，仗着旁人的势力享受高人一等的感觉。大部分是路人，却互相交流着眼神，为这场景感到愤怒，感到悲哀，却怕惹火上身，不说一句话。
那被押着的人耸动肩膀，试图挣扎，却又马上被打回去。章明狠厉地踢了一脚那人的腿，看见那人面露痛色后更加兴奋，目标转移，大脚踹在背上。棕色的衣服上瞬间留下一个脚印，那人痛呼一声，身体抖动，咳嗽两声无力地趴在地上。
黎贺勾着嘴角，在章明收拾完棕色衣服的人后轻声说了几句话。在看到那人神色悲愤，却乖顺地点了头之后，笑着拍了拍那人的脸。
随意地拨弄了一下头发，最后留下一句威胁后，黎贺把脚下的凳子踢翻，带着章明等人离开原地。
原本拥挤的地方瞬间空了一大块，棕色衣服还趴在地上，抖着手臂试图把自己撑起来，但却徒劳无功。几次失败后，他像是泄气了，趴在地上不动弹，只有粗重的呼吸与隐隐的呜咽声。
人们散开，又聚拢。拥挤的人群不会总留给他一块空地，很快，他身边经过一个人，接着是两个，然后是一群。人们从他的身上跨过去，从他的头上跨过去。没人理会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只是好奇地看一眼，顶多再问上一两嘴，留下一句唏嘘，然后离开。
林致与躲在人群后，冷眼瞧着这一切，等黎贺一行人彻底离开了他的精神力范围内，才压着帽子上前。
蹲在那人身旁，林致与伸出手，慢慢把他扶起来。充满治愈能量的精神力笼罩住他，像一阵清风拂过，棕色上衣露出皮肤上的伤渐渐消失，他看着林致与，露出感激的神色。
但慢慢，霍祁又观察到，随着身上伤口的愈合，棕色上衣的眼神，再次变得空洞。他的脸上，逐渐露出了与冯生如出一辙的愤怒神色。并且随着林致与低声吐出的话语，变得越来越狰狞。
霍祁明白过来。
林致与守在小巷中，就是为了等这一刻。他或许每天都在小巷中等待，等待每一次机会。
这个过程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林致与要躲开黎贺的眼线，不能在和他接触太久，在棕色上衣反应过来之前，林致与就离开了原地。
迅速回到宿舍换了一身衣服，林致与毫不休息，又走向了另一个地方。
截然不同的小路，相同的是路上的人很少。林致与好像很擅长在目的地与自己的宿舍之间找到一条没有人经过的小路。
霍祁在门口停住，抬头，那高高的大门上写着一行字。
“研究所重地，闲人免入。”
霍祁看着林致与远去的背影，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跟了上去。
他现在不是人，他只是一个影子，林致与的影子。
林致与的影子属于林致与，所以他也属于林致与，那当然算不上闲人。
